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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05月11日17:59 來源:南方文壇 作者:趙毅衡 點擊: 次
我對年齡代很鈍感,可能首先是阿Q式的忌諱,想忘掉自己是一件怕被人鑒定年代的古董。經(jīng)常,聽見年輕人在討論誰是哪一代,誰又比誰高一輩低一輩,覺得他們無事生非:都是小孩。因此,首先聲明一個偏見立場:雖然黃平的書從封面到章節(jié)標題都大書“80后寫作”,我老氣橫秋地表示一點不同意見:半個世紀后,當這一代接近了我的年齡,哪怕黃平那時雄辯能力比今日更上幾個層樓,也難說清“80后寫作”是什么意思:正如我們回望五四一代,誰能記得魯迅是上一輪的80代,在錢玄同、劉半農(nóng)心目中是“老頭子”?
“80后寫作”,包括80后的作家與批評家,生在20世紀80年代,那段歷史比較特別?但是這是出生年代,不是開始發(fā)揮社會功能的年代:作家憑感覺寫作,綴學罷考是光榮使命,一般在二十歲開始寫作生涯。因此,“80后寫作”的作家,在世紀轉(zhuǎn)折的幾年開始寫作;批評家不然,沒有神童批評家,學問靠積累,學位靠苦讀,文筆靠磨練,見識靠切磋。這些“80后”批評家,要到2010年后,才開始一生的榮耀。兩批“80后寫作者”,實際上相差近10年,合稱一代會有很多不便。其實黃平他們也知道“‘80后’這個名號本就是被年輕的創(chuàng)作群體所壟斷的,要在他們的批評與郭敬明等的小說電影中找共同點,是刻舟求劍。
出身年代并不重要,思想成型的年代才重要。幸好,這一代寫作者,在新世紀頭十年一頭一尾,先后升起。有的行業(yè)中稱為“千禧一代”(Millenial),很高尚堂皇,千年一遇的幸運兒;有的職業(yè)中稱為“新世紀代”(New Ager),金色冠冕,滿是夢想希望。寫作這個手藝卻不同,這一代的寫作者覺得自己生不逢時,落入了一個非文學時代,非批評歲月,用黃平自己的話來說,如今“文學批評成了邊緣的邊緣”。給一個大詞做帽子,反顯苦澀。由此,我看到了一個新的批評群體,一個新的批評立場的誕生。我個人認為這種“新世紀批評精神”,可以稱為“新理性批評”,雖然這個詞需要一系列的修飾,才不至于導致誤會。
黃平,以及黃平他們,最大的特點是認真,他們的批評有一種拒絕當代蠅營茍且的姿勢,不滿于中國文藝盛行的隨波逐流的人生態(tài)度,一是嘲弄一切的犬儒主義,二是隨波逐流的享樂主義。他稱郭敬明的《小時代》小說與電影系列為“最卑下的浪漫主義” ,因為“拒絕歷史責任”,假充年幼不愿長大。在“郭韓優(yōu)劣論”的討論中,我還沒有見到如此旗幟鮮明的評價,不過《小時代》風靡全國,青少年景從滔滔天下,黃平如此振聾發(fā)聵之言,倒也不為過。
黃平對當前傲慢地無歷史感的一代有一種鄙視態(tài)度,要求有歷史責任,要堅守一種時代精神,反對精神麻木或犬儒混世。這或許就是為什么他堅持稱自己為“80后一代”,而不是“新世紀代”的原因。黃平他們并不生存在80年代,他們生存在中國從未有過的物質(zhì)主義、享樂主義時代。黃平說:“80后一代有深刻的歷史性,只是這種歷史性只有從妥貼80后的理論框架才可以發(fā)現(xiàn)” 。他們代表當代青年中一種精英主義的思潮,他們所代表的是一種“抵抗的新文藝思潮”,哪怕這種思潮“長期缺乏必要的研究和命名”。
這種思潮有強烈的時代責任感,但同時黃平明白這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時代:崇高被當作宏大敘事被消解,主體精神成為碎片化,理想只是一種解構(gòu)對象。在這樣的時代,如何堅持崇高的歷史感?
在這里,就出現(xiàn)了“新理性批評”不同于以往各代的特殊立場。黃平的主張一以貫之,那就是“戲謔美學”,用反諷的冷水噴上火熱的思想,讓蒸汽變成動力,成就一種“特殊的藝術(shù)抵抗策略”。但是這樣的立場不是憑空產(chǎn)生的,據(jù)黃平自己說,在當代文化中是有重要的案例可供分析的:
青年文化藝術(shù)作品的單子是“周星馳的電影、王小波小說、《大史記》系列,《一個饅頭引發(fā)的血案》、《網(wǎng)癮戰(zhàn)爭》”
“戲謔美學”的代表人物單子是:“80年代的王朔,90年代的王小波,新世紀十年的韓寒” 。
當代作家的單子是“路遙、張愛玲、王小波”。因為“他們直接擊中各自讀者群體的情感結(jié)構(gòu):路遙之于城鄉(xiāng)遷徙大潮中的青年,張愛玲之于都市化以來小資-白領的青年,王小波之于渴望尋求‘自由’的青年” 。
把這幾張單子疊合一下,可以發(fā)現(xiàn)唯一的重合點只有一個人:王小波。王小波成為黃平“新理性批評”知識譜系的軸心,不可能是偶然的。黃平對王小波情有獨鐘,因為王小波的精神世界是“理性加藝術(shù)”,最好地體現(xiàn)了黃平所堅持的“戲謔的歷史感”。王小波精神的關(guān)鍵詞是“理性”,在一個完全反理性的時代中尋找理性,堅持理性。這是一個艱苦卓絕的戰(zhàn)斗,但又是一個不可能勝利的戰(zhàn)斗。
例如,王小波寫文革,寫中國歷史,情節(jié)匪夷所思:《黃金時代》寫批斗會,《革命時期的愛情》寫武斗打死人,都是用一種嬉笑頑皮的腔調(diào)。難道文化革命真是玩笑一場嗎?我們免不了要疑問:這些知青未免日子過得太逍遙,可以耽迷于發(fā)明殺人武器,專心致志“搞破鞋”,可以逃亡進山,可以捉弄隊長。哪怕無窮無盡寫交待,至多不過是“像個專業(yè)作家”描寫性愛;批斗時雖然被捆的緊,松了綁還可以“繼續(xù)犯錯誤”。這樣的狂歡情節(jié),在文革中不可能發(fā)生,尤其不可能發(fā)生在被批斗對象身上:我們體驗到的文革酷行,完全無法寫成如此酒神式狂歡敘述。王小波寫的文革,完全是扭曲歷史。
在這個方面,王小波不僅為新理性批評提供了精神,也為之提供了方法:他不屑“反映現(xiàn)實”,他鄙視“歷史事實”,但是他比任何作家都洞察中國文化的真正運作規(guī)律,比誰都更了解中國歷史的運動方式。他講故事的確嬉笑冷嘲,他的語言狂放恣肆,這種嬉笑諷嘲遠遠不僅是為了增加講故事的樂趣,王小波面對的對象過于荒唐,荒唐到你認真對待它,跟它講理,實際上是讓自己弱智到對手的水平。
同樣,黃平面對的也是一個不可能勝利的戰(zhàn)斗:在一個非歷史的時代堅持歷史的責任感。這使命是注定要失敗的,黃平對此有很清醒,他說他心里有著“失敗者的自覺”,他在做一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努力。在這個物欲橫流的小時代,文學藝術(shù)中充滿了淺薄無聊,把雞毛蒜皮小家子小便宜當幸福,在這個時代黃平堅持的是“無人應和,沉寂落寞”的理想精神。只要有這一點堅持,就讓我們對文學批評的新一代充滿希望。
這種新理性批評,不是我們一般理解的理性主義那種眾人皆醉偶獨醒的清高,而更表現(xiàn)為反諷精神。在這個時代,如果知識分子只是孤標自賞,那還能獨善其身,放棄責任;但是憤世嫉俗地挑戰(zhàn)風車,一味居高臨下訓示,像克爾凱郭爾筆下的黑格爾一樣“用國王般的眼神瞥著列隊等候檢閱的各種現(xiàn)象” ,也一樣是放棄責任。這時候,反諷就是一種有效的面對時代的方式,是在非理性中堅持理性的立場。貫穿著反諷的批評,是一種比較理想的文化狀態(tài);理解了掌握了反諷的根本品質(zhì),就可以在沉溺中找到救贖之路。
實際上,文化的大環(huán)境,也讓反諷成為唯一有效的社群意義方式。筆者從80年代起,就把文化定義為“一個社會相關(guān)符號表意活動的總集合”。當代文化正在經(jīng)歷一個前所未有的轉(zhuǎn)向,社會各種人,各個階層或集群之間,意見沖突不可避免,而且隨著人的意識自覺,沖突只會越來越加重。用黃平的說法就是:“當年的政治共識在當下已經(jīng)破碎……不同知識傳統(tǒng)之間對話的能力越來越弱,立場決定一切”。
在這樣的時代,表意的沖突只能用“聯(lián)合解讀”的方式處置,聯(lián)合解讀即是反諷式理解。要取得社會共識,矛盾的意見不可能消滅,也不可能調(diào)和,只能用相互矯正的解讀來取得共識。黃平曾經(jīng)引用過筆者的一個看法:當代文化的特點是,人之間的聯(lián)系不再基于在部族—氏族的身份相似性(比喻),不再基于宗法社會部分與整體的相容(提喻),不再基于近代社會生產(chǎn)關(guān)系形成的階級認同(轉(zhuǎn)喻),當代文化的基礎是消費,人與人之間形同陌路,沒有生活方式的聯(lián)系。
要在這個基礎上要建立社群意識,就只有在不同意見中互相閱讀對方的意見。妥協(xié)也只能是暫時的,意見沖突又會在新的地方出現(xiàn),但是一旦反諷矯正成為文化慣例,文化就有取得動態(tài)共識的能力。
反諷精神在當代,由于媒介技術(shù)而取得了新的緊迫感:紙面的傳播時代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,我們在網(wǎng)絡上讀到作品,也在網(wǎng)絡上讀到批評。網(wǎng)絡文化是一個喧鬧的廣場,人與人的空間隔斷,身份遮蔽,說話少顧忌而多張揚,個個在亮劍,沖突公開而言辭激烈。而網(wǎng)絡的共時特征,讓他們的意見幾乎無先后地進入對抗。文化表意的主要方式就是爭論,這就讓人覺得沖突過于激烈,社會正在危機性地裂解,其實這是互聯(lián)網(wǎng)這種傳播交流方式造成的印象。
但是“媒介即信息”,當今的交流,不是為了取得一致意見,而是在沖突中協(xié)調(diào)。網(wǎng)絡社群是反諷的,最后以各種局部問題上的妥協(xié),取代合一的形而上思想。在一個非社群化的社群中,必須找到一種方式,不必強求一致也能找到必要的共識,這就是反諷。
既然反諷已經(jīng)成為這個文化的主調(diào),我們就只有盡可能了解反諷的種種特點,包括其弱點與強處,以及反諷演化的出路,才能找到能讓文化新生的表意形式。新理性批評的筆尖對社會精神的表態(tài),形式上越來越復雜,卻也更加貼近真實。我們可以想象,王小波這位電腦寫作的先行者,如果在今日的互聯(lián)網(wǎng)時代發(fā)聲,會成為“反諷理性主義”的領軍人。
黃平在“王朔-王小波-韓寒”這個文學脈絡中得到了反諷精神的堅持,我們在黃平的批評文字中,看到這個自稱失敗者一種神氣清朗毫不畏縮的理性精神,一種在“戲謔”中找到批評主體立足點的自信。因此,黃平的批評時時冒出一種昂揚自信的抒情基調(diào),像地心的熱量噴出的間歇泉,比如他借對于《繁花》的分析討論現(xiàn)代人的意義危機,“從這些現(xiàn)代世界的罅隙里,永恒的光才會透進來,讓不成熟的、病態(tài)的現(xiàn)代自我與更大的價值相遇……星光鋪就的道路重新出現(xiàn)于天宇。”
黃平論文的這段詩意可以讀作黃平的自我評價,像王小波那樣“詩意地創(chuàng)造自己,將自己從污濁的歷史中脫離出來”,這也是我們看到的新理性批評的前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