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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定浩: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 ——讀金宇澄《繁花》

2015年09月22日10:22 來源:上海作家 作者:張定浩 點擊:

《繁花》不是一部方言地域小說,進而,它也不在當代小說現(xiàn)有的諸趣味之中?!斗被ā肥且粋€意外,在生活中,恰恰是那些意外時刻讓習以為常的生活忽然變得虛假,迫使人們重新審視生活和自身,同樣,《繁花》也讓我們習以為常的當代小說和當代小說評論都變得面目可疑,閱讀完《繁花》的感受像置身于某種美學習慣的邊緣,會有某種暈眩,失焦,搖晃,輕微的惡心厭倦,在短暫的類似于恐高癥式的不適之后,一個人會重新獲得視覺和聽覺的能力,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視力和聽力都增強了,無論是面對文本,還是面對生活。這從側(cè)面也證明了吉爾?德勒茲的一句話,即“文學是一種健康狀態(tài)”。

這天下午,滬生經(jīng)過靜安寺菜場,聽見有人招呼,滬生一看,是陶陶,前女朋友梅瑞的鄰居。滬生說,陶陶賣大閘蟹了。陶陶說,長遠不見,進來吃杯茶。滬生說,我有事體。陶陶說,進來嘛,進來看風景。滬生勉強走進攤位。陶陶的老婆芳妹,低鬟一笑說,滬生坐,我出去一趟。兩個人坐進躺椅,看芳妹的背影,婷婷離開。滬生說,身材越來越好了。陶陶不響。

 這是《繁花》的開場。戴維?洛奇在他那本《小說的藝術(shù)》中常常選取小說開頭的段落作為例證,據(jù)他開玩笑的說法,“這樣就無須概述故事情節(jié)了”。事實上,“概述故事情節(jié)”始終是諸多當代小說評論文章擺脫不掉的核心構(gòu)成。會講故事的小說家業(yè)已衰落,故而熱衷敘事的小說家隨之興起;愿意講故事的評論者還不成氣候,故而醉心于概述故事的評論者一直健旺。這樣的狀況,并不能單純地歸咎于某一方,可以設(shè)想一下某個評論者費盡心機地企圖概述一首詩并最終放棄。

《繁花》開場于一聲招呼,一個坐在那里的人招呼匆匆而過的另一個人停下腳步,進來看風景,這可以視作這本小說作者的開場白,它暗示這本小說的讀者,在他面前即將展開的,是風景,不是故事,是紛紛開且落的自在原野,不是一朵朵靠營養(yǎng)液維持的瓶插鮮花。

風景無法概述,只能呈現(xiàn),風景不只存在于某個終點處的固定取景框內(nèi),而是處處流動隨時變化,比如滬生被陶陶拉住要看買蟹女人的風景,撲面而來的卻首先是陶陶老婆芳妹的風景,“低鬟一笑”,“婷婷離開”,隨后又是一段男人之間關(guān)于女人的閑話,教人浮想,這樣的閑話像風,一陣一陣,掀起重重帷幔,更多風景隱約可現(xiàn),我們立在這樣的言語之風中,看風景,另有樓上人,在看風。

《繁花》中偶爾也有插敘閃回進來的過去時,如接下來滬生一面被陶陶拉住說閑話,一面回憶和前女友梅瑞交往一段,但其主要篇幅,還都是如上述引文這樣老老實實、著墨均勻的客觀現(xiàn)在時,風景不在回憶里,都在眼前,不在事后編織好的敘述框架里,就在當下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。埃里希?奧爾巴赫在《摹仿論》中仔細對比荷馬詩篇和圣經(jīng)敘事的文體特質(zhì),隨后他說,“荷馬史詩中,情節(jié)高潮的因素是微不足道的……他僅僅是按照事物的本來面貌給我們描述事物的平靜狀態(tài)和作用……在這種使我們沉迷其中的‘真實的自在世界’里,除了這真實的世界本身以外,其他什么都沒有展現(xiàn)。荷馬詩篇什么都不隱瞞,在這些詩篇中沒有什么大道理,沒有隱藏第二種含義”。這段描述,可以原封不動地移用到《繁花》身上?!皼]有隱藏第二種含義”,這對于當代文學幾乎不可想象,當代讀者,或者解釋者,已經(jīng)習慣了和作者一起玩在文本中藏寶尋寶的游戲,文本各有其秘密和目標,在文本縫隙里,在文本以外,在作者心里,假如不在他心里,那就在其潛意識、甚至是在這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中……雖然有時,我們不免淪為尼采所嘲笑的那類學者,他們費勁心機從文本中挖掘出來的,其實是他們事先自己埋下去的東西。但面對《繁花》,種種尋求“第二種含義”的企圖都會落空,甚至我們也不會生出要在其中尋找“第二種含義”的念頭,就好比面對真實自在的風景,那一瞬間我們會失語,因為語言本身就是一重重習慣了的隱喻,而失語就意味著放棄用習慣的隱喻方式去理解世界,而這種放棄,是文學的開始。

滬生和阿寶約了見面,趕緊要走,但被陶陶死死拉住,要給他講賣蛋男人和賣魚女人的偷情故事,滬生心里焦急,一再催促,簡單點,講得再簡單點,聽到最后,聽得投入了,心相竟然也就不疾不徐,反過來安撫陶陶慢些講。

滬生預(yù)備陶陶拖堂,聽慢《西廂》,小紅娘下得樓來,走一級樓梯,可以講半半陸拾日,大放噱,也要聽。滬生講,慢慢講,賣蛋男人,又不是陶陶,緊張啥。陶陶說,太緊張了,我講一遍,就緊張一遍。滬生說,弄別人老婆,火燭小心。陶陶說,是吧,滬生跟我仔細講講。滬生說,啥,我現(xiàn)在是聽陶陶講,腦子有吧。陶陶笑笑。

《繁花》上來就是一番說書人竭力要拉住人聽書的場景,但到這里,聽書人希望慢慢講而不是快點講了,這是說書人的勝利,就像好小說是要我們讀到一半掩卷,不要那么快看到結(jié)尾,希望有所拖延,慢慢享受,才是小說的勝利。張大春在《小說稗類》中講過另一個擅說《水滸》的說書人的拖延故事,他為了滿足某聽眾要求,讓“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”的武松,楞生生延宕了三日,才“一步搶進酒樓”。

對于張大春這樣的現(xiàn)代小說家,拖堂乃至書場式的閑中著色、信馬由韁,雖然有味道,也會嘗試,卻總覺得似乎是小說難以承受之重,“失去書場傳統(tǒng)及其語境的小說家,倘若試圖再造或重現(xiàn)一個由章回說部所建構(gòu)出來的敘述,恐怕會有山高水遠、道阻且長之嘆,他的讀者已經(jīng)失去了觀賞走馬燈的興致”(《小說稗類》)。但是,讀夠了二十年現(xiàn)代小說的《繁花》作者,卻依舊執(zhí)意要做回說書人,《水滸》拖三日閑話并不稀奇,因他有慢《西廂》一步樓梯半半六十日的經(jīng)驗。并且,與其說《繁花》是由說書人建構(gòu),不如說是由聽書人在引導。以開場為例,陶陶說書的節(jié)奏受制于聽書人滬生的興趣,當聽書人彷徨四顧,說書人趕緊揀要緊處講,當說書人開始進入角色,安坐享受,說書人隨即才自由發(fā)揮,離題、打岔、延宕、抖包袱,此刻,按聽書人滬生的說法,“好,多加澆頭,不礙的”。文字上的說部難以再造和重現(xiàn),但《繁花》也志不在此,《繁花》的志向,是還原無數(shù)個由聽書人和說書人共同組成的、活色生香的書場。

巴赫金之后,復調(diào)的說法盛行,但很多時候,當代小說論者們津津樂道的復調(diào),不過是雙重的單調(diào),抑或分裂的單調(diào)。古典小說的讀者也許要忍受一個冗長乏味的故事;但現(xiàn)代小說的讀者要同時忍受好幾個散亂乏味的故事。復調(diào)的本質(zhì),原在于打破某些基本音和其他音之間習慣性上的主導-從屬關(guān)系,它的功效,僅僅是幫助藝術(shù)家從之前的束縛中解放出來,重新審視音和音之間、乃至人與人之間的關(guān)系,但遺憾的是,隨著復調(diào)小說理論的流行,復調(diào)的意義漸漸被縮微成字面上的“多聲部”,它強調(diào)分裂,并鼓勵平庸者通過某種分裂來產(chǎn)生藝術(shù),猶如萬花筒一般。事實上,我們從平均律中聽到的是獨一無二的巴赫而不是所謂復調(diào),我們從《卡拉馬佐夫兄弟》中感受到的是強力完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是所謂復調(diào)。

在這個意義上,《繁花》不是一部復調(diào)小說,又是一部更為激進的復調(diào)小說(我不愿意使用“無調(diào)性”的說法,因為勛伯格曾強烈反對過這個容易引起誤導的音樂措辭)?!斗被ā肥怯珊芏嗟娜寺晿?gòu)成的小說,每個人都在言語中出場,在言語中謝幕,在言語中為我們所認識,每個人在他或她的聲音場中,都是主導性的,他或她的說話不是為了烘托主人公,也不是為了交代情節(jié),換句話說,這些說話不是為了幫助作者完成某段旋律,發(fā)展某個主題,抑或展開某種敘事,這些說話只為人與人真實交往的那些瞬間而存在,一些人說著說著,就“不響”了,接著另一些人開始說話。就這樣,聲音從一個瞬間到另一個瞬間,從一個平面到另一個平面,我們從中聽到的,是聲音本身,是聲音的情調(diào)、音質(zhì)、音色、速度,這些聲音以它們自己的節(jié)奏和邏輯運動,某種程度上,這些聲音是靜止的,它們不走向任何地方,就停留在每個瞬間,每個平面。

要理解在這樣的小說中蘊藏的激進精神,我們可以在現(xiàn)代音樂史上的類似斗爭中找到參照。在1948年,現(xiàn)代音樂的試驗者約翰?凱奇寫道:“我們可以識別出或許能夠稱之為對于形式的一種新的當代意識:它是靜止性的,不是進行性的?!贝蠹s在二十年以后,另一個先鋒音樂家拉?蒙特?揚強有力地予以應(yīng)和:“高潮和指示性,就是13世紀以來的音樂當中最重要的指導因素,而在這以前的音樂里,從歌曲到復調(diào)音樂,卻把靜止用作結(jié)構(gòu)要點,這頗近似于某些東方音樂體系所采取的方式?!蹦撤N程度上,《繁花》中蘊藏的激進精神,恰恰可以在極簡主義的音樂美學那里找到強烈的共鳴,極簡主義音樂家在東方音樂中找尋靈感,用靜止性反撥長久以來占據(jù)絕對主流的進行性和發(fā)展式,用古典之古典作為先鋒之先鋒的資源,而《繁花》對于傳統(tǒng)話本和古典小說的內(nèi)在吸收,也正要從此角度來看,方顯得剛健清新,并和現(xiàn)代中國另一位至為杰出的小說家相呼應(yīng)。

從前愛看社會小說,與現(xiàn)在看紀錄體其實一樣,都是看點真人實事,不是文藝,口胃簡直從來沒變過……這種地方深入淺出,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。舊小說也是這樣鋪開來平面發(fā)展,人多,分散,只看見表面的言行,沒有內(nèi)心的描寫,與西方小說的縱深成對比??v深不一定深入……一連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飄忽的東西,跟不上,抓不住,要想模仿喬伊斯的神來之筆,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。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藝,不過舉出寫內(nèi)心容易犯的毛病……——張愛玲《談看書》

維特根斯坦講:“我能知道別人在想什么,而不能知道我在想什么?!眲e人的想法,可以通過其言行來推斷和驗證;一個人對自我的認識卻往往虛妄,最終必須借助眾人的耳目來調(diào)整,在生活之流中完成。這是《哲學研究》第二部分致力推導出的核心結(jié)論,也可以關(guān)聯(lián)到蘇格拉底的自知其無知,然而,心理描寫的自負恰恰在于,它認為一個人不經(jīng)過學習就可以天然明瞭自己在想什么。又是維特根斯坦的話:“我們談話,我們講出語詞,只是到后來才獲得一幅關(guān)于它們的生命的圖畫。”這幾乎可以作為《繁花》的寫照,在《繁花》中,一切都在未成形的黑暗中,唯一牢固可以把捉的,是說出來的言語。言語就像舞臺頂部的追光燈,一個人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,那個人的世界就被照亮,一群人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,那一群人的世界就被照亮,旋即,又接二連三隱入黑暗。

言語先于小說,正如同聲音先于音樂,風景先于繪畫,每當一種藝術(shù)碰到死胡同或者某種不可能性之時,藝術(shù)便天然地呼喚回歸起源,在這個意義上,《繁花》可以說是重新發(fā)現(xiàn)了小說之前的言語,而這也促成了作家對于現(xiàn)代漢語語言結(jié)構(gòu)的改造,通過分解和破壞,通過句法的創(chuàng)造,作家在語言中創(chuàng)造了一種新的語言,他自己的聲音。

車廂空寂,四人坐定,聚會使人漂亮,有精神。宏慶與康總熟悉。汪小姐與梅瑞,善于交際,一講就笑,四目有情。火車過嘉興,繼續(xù)慢行,窗外是似開未開油菜花,黃中見青,稻田生青,柳枝也是青青,曼語細說之間,風景永恒不動,春使人平靜,也叫人如何平靜。

 這是提煉過的口語,它首先訴諸聽覺,又體現(xiàn)為一種純熟典雅的書面表達,略顯陌生化,卻有韌性和彈性,語言在此刻不再是被駕馭利用的表達工具,開始按照其內(nèi)在節(jié)律自行表演,這里面有十幾部詩集都難以表達的詩意。文學中的自由力量,此刻得到一種徹底的展現(xiàn),“使人平靜,也叫人如何平靜”。

滬生剛認識小毛不久,遇到小毛生日,他約了小毛去見姝華。大家相坐無話,片刻后準備告辭,小毛帶了本從澳門路廢品打包站淘到的舊書,用紙包好,走之前交給姝華,說姐姐要是喜歡就留下來。姝華拆開,見是聞一多編的《現(xiàn)代詩鈔》,面孔一紅,要大家再坐一歇,姝華翻到穆旦的詩,是繁體字:

    靜靜地,我們擁抱在

    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,

   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,

   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。

    那窒息著我們的

   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語,

    它底幽靈籠罩,使我們游離,

    游進混亂的愛底自由和美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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