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當前的位置:主頁 > 專題 > 《繁花》盛開——金宇澄第九屆茅盾文學獎
2015年09月22日12:37 來源:上海作家 作者:陳建華 點擊: 次
上海速度、 上海節(jié)奏
《繁花》在形式上意味著突破,不限于文學形式。從使用方言、簡化標點符號及以對話、白描構(gòu)筑的敘事體這幾點來看,它不屬明火執(zhí)仗反傳統(tǒng),卻不再把自國語運動、新文學運動以來的清規(guī)戒律看作想當然,似乎在神圣秩序的底座挖去了幾片磚塊,然而對于小說觀念、閱讀習慣及思維模式,啟示了新的可能性。小說在形式上創(chuàng)造了新的速度和新的節(jié)奏— —上海速度、 上海節(jié)奏。 速度看得見、摸得著,上海自20世紀初電車開通后,加快了行走速度,心理壓力也被加重,卻是無形的,而在全球資金流通進 入 數(shù)碼時代的今天 , 商品奇觀賞心奪目,誘惑實在太多,讀者更容易分神— — 一種心理壓力自我蒸發(fā)的癥候,然而處于多元而瞬息萬變的世界,習慣于巨量訊息的沖擊,又需要啟示和奇跡。因此《繁花》像電視肥皂劇般講男女情事,以對白代替描繪,話語代替說教,家常碎舌,天南地北,奇談怪論等,通過小說元素的重新組合,給打造新的閱讀興味提供機會。 然而要把讀者拉回到,或確切地說— —沾染點文學,如張愛玲說的 ,“要低級趣味 , 非 得從里面打出來”,讀者“要什么,就給他們什么,此外再多給他們一點別的”(《論寫作》)。 這“別的”什么,在《繁花》里是催眠、蠱惑的節(jié)奏,披著藝術(shù)的靈氛。
在這意義上兩個敘事線如一曲速度與節(jié)奏的雙簧,似在測試一種新的閱讀習慣。表面上它們適合不同年齡層次的讀者,六七十年代的故事勾起年長者的痛苦記憶或懷舊之情,90 年代的不啻是當下追夢一族的風月寶鑒。 單看這一條線的恩怨情仇就眼里出血。 以陶陶與芳妹、潘靜、小琴之間的四角糾葛為主,徐總與汪小姐之間投懷送子,假戲真做,卷入與小毛的假結(jié)婚。 這兩股孽緣之旅貫串始終,寫法有虛有實,中間插進康總與梅瑞的有情無緣,阿寶與李李的一夜春色。 然而《繁花》又不像肥皂劇,作者一再操縱閱讀期待,故意使讀者分神,又提供新的興奮點。 我們可看到在第十二章中陶陶在夜東京初遇小琴,第二十章中兩人定情,第二十四章中兩人私奔,一條愛情線順時展開。 但這三章的大部分敘事圍繞在夜東京的一幫常客身上,圈子包括陶陶和小琴。 飯桌上眾人閑聊,講自己的故事,講別人的故事。如范總講他在賓館里如何被小姐騷擾,小琴講回鄉(xiāng)過年見神見鬼,葛老師講他在日本的風流形跡,又涉及滬生與白萍的短命婚姻,菱紅與日本老頭柏拉圖式的純情,內(nèi)容無非是人世百態(tài),曾經(jīng)滄海,域外風情,語出驚人。這些故事有完整不完整的,首先是有趣的、不經(jīng)人道的。它們可以讓讀者隨便讀、挑著讀,完整的讀
過算數(shù) ,不完整的留下懸念 ,帶出新的頭緒,有興趣的再讀。
飯桌上各人都有一肚皮酸甜苦辣,說不盡自己的前世今生。成雙作對的,除了陶陶與小琴,還有范總與俞小姐,葛老師與亭子間小阿嫂,菱紅帶來的日本男朋友,曖昧關(guān)系講不清,也成了話題,打情罵俏,明爭暗斗,透視出食客們的風月肚腸。作者善于駕馭眾人聲口,這方面可謂多多益善,無不切合身份性格,文學由是彌漫于字里行間。對白不打引號 ,一律逗號句號 ,讀 起 來 爽口,這樣短平快速度加上不斷的蒙太奇切換場景 ,所形成的節(jié)奏 ,是看動作片的習慣。 不光這條90年代敘事線不斷切換至另一條徐總與汪小姐等一干人的情愛牽扯,同時又不斷返回到六七十年代那一條線就我們閱讀小說的習慣而言,這樣的敘事是非常前衛(wèi)的。
《繁花》與我們常見的“現(xiàn)實主義”敘事模式迥異,那是長期以來由盧卡奇所主張的以托爾斯泰式的“描寫”為極致的、為茅盾等新文學家所遵奉的經(jīng)典敘事傳統(tǒng),它富于實驗性,也沒走得那么遠,如羅伯·格里耶那樣完全以記憶碎片建構(gòu)敘事的“新小說”之類。實際上這部小說綜合融會了多種敘事傳統(tǒng),在歷史背景、公共記憶、人物性格及事件因果關(guān)系等方面它仍是寫實的,對于標點的處理方式令人回溯到民國章回小說,且從《海上花列傳》不僅繼承了以對話為主的敘事的方法,更重要的是發(fā)揮了韓邦慶所自詡的“穿插”法,即暗藏的情節(jié)頭緒在后來的章節(jié)中又起波瀾?!斗被ā芳炔捎脙蓚€時段交錯的故事線,加上對話的極度運用,使得穿插幾乎無時不在,打亂了習慣的時間秩序,而成為一種后現(xiàn)代敘事,整個小說是由人物的心理與記憶建構(gòu)起來的。 作者像從前一夜為好幾個副刊寫連載長篇小說,哪壺鍋哪壺提滴水不漏,并非像通常的小說前鋪后敘讓人一目了然,而是讓幾部小說的話匣子一起打開,千絲萬縷顛來倒去,通過細心爬梳方能獲得全貌。從這意義上說《繁花》讀上去上口,容易懂,但又是一個值得細味研讀的文本。
最后幾章里滬生、 阿寶在十幾年后與小毛重聚,時間到了90年代,兩條敘事線聚攏來接近“尾聲”。 第二十九章寫的是小毛請客,在座的阿寶、滬生,加上小毛的鄰居、朋友五六個。 這番聚談你一句我一句,阿寶與滬生想起了大自鳴鐘的理發(fā)店,招娣、 白妹等人談的是與二樓爺叔把理發(fā)店改成發(fā)廊的事情,菊芬是小毛廠里同事,與小毛的不同關(guān)系涉及不同時段的記憶,與小說前面各章節(jié)的有關(guān)情事穿插, 又引出新的故事,錯綜的時間織成繁密的敘事文本。 像這一章里可從各人嘴里聽到許多故事,白妹講二樓爺叔如何偷窺發(fā)妹與客人的曖昧勾當,小毛講他某夜把一個陌生女人帶回家睡覺,第二天清晨離開了他,始終一聲不響。這些故事有趣且自成單元,但這一章對于理解小毛“一聲不響”的悲劇性格極其要緊,“小毛說,這輩子我最買賬兩個男人,一是老毛,一是耶穌,單是我娘,我老婆春香 ,一天要跟 著 兩 個 男 人,講多少事體,有多少口舌,全世界的人,多少心思,裝進兩個人肚皮,就是一聲不響”。 這番話像“講戲話”,卻是滿腹辛酸。 小毛與春香結(jié)婚后過了一段開心日子,想不到春香臨產(chǎn)大出血,與胎兒俱歸西天。白妹講二樓爺叔的偷窺,觸到小毛痛處,當初他與銀鳳偷情,全被二樓爺叔偷看了去,銀鳳受到威脅與小毛突然斷了關(guān)系,在他心里造成難愈的創(chuàng)傷。“小毛嘆息說,過去的事情,只能一聲不響了。響有啥用。房子敲光了,過去,已是灰了。 ”接下去從菊芳口中得知,在知青回城潮中,小毛講義氣,代人拍 X 光片 ,“一個月吃了七八次的放射線,命還要吧”。由是交代了小毛的病因,暗示此時他已病入膏肓,萬念俱灰,離死不遠了。 小說的敘事時間是個哲學課題,這方面在國外有不少理論,我在這里也只能講這些了。
《繁花》打滬語牌,整體上卻是雜交的,像敘事文體一樣具多元性。 與方言相形成趣的是書面語的使用,如“芳妹低鬟一笑。施施然,輕搖蓮步”,“李李其秀在骨,有心噤麗質(zhì)之概”,雪芝“娟好絕世”,小琴“低鬟凝思”之類,常見于民國初期徐枕亞一派的言情小說。盡管新文學作家看不順眼,但這類套語在文字中國的儲存實在太豐富,連茅盾也不得不在《虹》里用“擁鬢含睇”、“幽怨纏綿”的字眼來打扮梅女士。即使解放后一些舊文人只能為地方小劇團寫點曲詞,如“窈窕風流杜十娘”之類,一線命脈倒也賴之以生。 此外《繁花》里可看到大量的民間歌謠 、流行歌曲 、江淮戲 、彈詞 開 篇 、滬劇、鄧麗君、紅旗歌謠、加簡譜的小調(diào)引文,這有點像《金瓶梅詞話》,卻不限于拷貝時調(diào)新唱,引文還包括現(xiàn)代詩、古典詩詞、外國歌等。 體現(xiàn)不同時代與風格的語言鑲嵌拼貼在小說里,造成某種敘事文體雜色斑駁的效果。摩登上海一向是五方雜處,文化上兼容并蓄,把這一語言雜交特點放在現(xiàn)下“全球-本土”境遇中來看,另有一番開放性意涵。至于小說中有關(guān)電影的無量訊息,亦當作如是觀。這方面已有人談到,是另一個話題了。
刮辣松脆,有 Q 感嚼勁,語無定向,如禪師提點,是《繁花》的語言風格。 描寫文字的空間本來就被大大壓縮了的,然而寫得不平淡。 如第十三章開頭:
鋼琴有心跳,不算家具,但有四只腳。房間里,鏡子虛虛實實,鋼琴是靈魂。 尤其立式高背琴,低調(diào),偏安一隅,更見涵養(yǎng),無論靠窗還是近門,黑,栗色,還是白顏色,同樣吸引視線。 在男人面前,鋼琴是女人,女人面前,又變男人。 老人彈琴,無論曲目多少歡快,已是回憶,鋼琴變?yōu)閼已拢粔K碑,分量重,冷漠,有時是一具棺材。對于蓓蒂,鋼琴是一只四腳動物。
鋼琴變成一匹馬,比喻新奇,描寫中卻讓人聽到馬的節(jié)奏。 急促、跳躍,馳騁在想象中,無厘頭般越過剪輯的人生景觀。這種語言的感覺與節(jié)奏大概與作者當過馬夫有關(guān),《洗牌年代》里《馬語》一節(jié)就講這一段體驗。 接著馬不停蹄,繼續(xù)寫“蓓蒂的鋼琴,蒼黑顏色,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”,練琴過程像騎馬,比喻只只贊,直到“阿婆與蓓蒂離開的一刻,鋼琴移動僵硬的馬蹄,像一匹馬一樣消失了。 地板上四條傷口,深深蹄印,已無法愈合”。 鋼琴被紅衛(wèi)兵搬走,暗示給蓓蒂帶來的沉痛,余音猶在,而不煽情。
寫世俗需出自日常語言,尤其是對話,在《繁花》里是經(jīng)過文學老君爐的熔冶的。那些人物,像引用葉芝詩句的姝華、提到陳白露的阿寶,或者把《亭子間嫂嫂》讀過三遍的亭子間小阿嫂,對文學并不陌生,無怪乎文學或電影頻頻出現(xiàn)在他們的天方夜談中。陶陶醺醺然向滬生講他如何情迷小琴,把“外國童話”扯了進來,“夫妻兩個人,看到河浜里的妖怪,撈到一只腳盆……妖怪送房子,房產(chǎn)證……”,這是《漁夫與金魚的故事》切入當下現(xiàn)實的有趣改版。碰到滬生潑冷水:“如果上帝發(fā)火,算好的,陶陶最多回去,跟芳妹過太平生活,一般的外插花,等于發(fā)一次感冒?!边@里有上海人的小機小變,冷面滑稽,滬生在世故中便帶著調(diào)侃。
世故的詩學
所謂“上海的味道”,《繁花》一開頭提到 《阿飛正傳 》結(jié)尾的梁朝偉 ,那 “全 身 筆挺,骨子里疏慢,最后關(guān)燈”的作派,其實是一個手勢。照電影學的術(shù)語,是“名牌風格”(Signature Style)的體現(xiàn),這也見諸最近的《一代宗師》,無論是梁朝偉和王家衛(wèi),都可作如是觀。 《繁花》是地道、老到,散發(fā)出濃郁沁人的世故氣息,衣食住行,頭頭是道,雋言妙語,不一而足。從書法、古董到蟹經(jīng),那怕是拳頭師傅、 樊師傅對于小毛和銀鳳姐弟戀的心理分析,如果作者不是個上?!袄隙?jīng)”、“老克拉”,沒有在地生活的豐富閱歷、沒有入木三分的人心洞悉,沒有廣博的文化涵養(yǎng),難臻乎此。但“味道”屬美學范疇,對金宇澄來說,乃基于“世俗”而達至一種詩學的升華。 李歐梵先生以“蒼涼與世故”來勾畫張愛玲的文學特質(zhì),張氏的“蒼涼”美學已為大家熟知,“世故”卻是李先生的獨特詮釋, 涵義十分豐富。 那是指張氏“俗不可耐”的自許以及她對于日常生活的迷戀,而“世故”的英語是 sophisticated, 也指她藝術(shù)上的成熟、精致與復雜。我這里談《繁花》作者與風格,也是這個意思。這里鑒貌辨色,再追蹤幾個砰然心動的修辭迷宮,或可略見作者的綽約身影、招牌手勢。
第十八章,阿寶在李李居處初度良宵,看見大堆“舊缺殘破”的洋娃娃,由是引出她如何在澳門墮入風塵的往事。 這是小說中最精彩的章節(jié)之一。 “男男女女,大大小小,塑料,棉布洋囡囡……或者比基尼外國小美女,芭比,赤膊妓女,傀儡,夜叉,人魚,牛仔,天使……斷手斷腳,獨眼,頭已經(jīng)壓扁,只余上身,種種殘缺,恐怖歌劇主角,人頭獸身,怪胎,擺得密密層層。 ”李李講她為何收集這些洋娃娃, 起初到香港等地做陪酒女,后來到澳門被迫接客,從前的說法是落了火炕,脫不了身。 后來她回到大陸 ,通過 整 容 手 術(shù) 下 半 身 上 的 玫 瑰 連 同 FUCKME 字樣的刺青已被消去,好像重新做人,但她把這些洋娃娃帶了回來,留下記憶,見證她永久的傷痛。當說到她在淪落之際,發(fā)現(xiàn)一個大紙箱,“里面有各種各樣,大大小小洋囡囡,以前姊妹遺棄的寶貝,原本帶到身邊 ,枕邊 ,寶寶肉肉 ,放進行 李 ,帶 進 此地,也許是哭哭啼啼拿出來,天天看,天天摸,天天掐,弄得破破爛爛”。 我們方明白這些洋娃娃浸透著集體記憶,新一代風塵女的悲歌,而對于洋娃娃如數(shù)家珍的介紹似乎在展示作者對于物件的癖好,卻令人恐怖、震撼。這樣的風塵痛史或許會永遠被塵封在當代文學里,而《繁花》中閃現(xiàn)的驚鴻一瞥,已是絕唱!
李李的長達數(shù)頁的自述,文學質(zhì)地繁密而細膩。 她帶回洋娃娃,也請回“一尊開光佛菩薩”,含有自懺之意,也為她最后削發(fā)為尼作鋪墊。與佛相關(guān),一系列意象如清純的荷花與恥辱的玫瑰,與當初那個叫“小芙蓉”的把她帶入地獄的領(lǐng)班,作為象征性心理指符,表達理想與絕望之間的沖突與反諷,使她的心路歷程的追述在痛楚中含有反思的深度。 另外與佛的“開光”意象連綴,如“房間沉于黑暗。 李李講到此刻,四面像有微光 ”,與兩人做愛前 后 “開 燈 ”、“關(guān)燈”的細節(jié)相呼應,涉及李李的微妙的心理層次,也給實際場景增加氣氛。
《繁 花 》中 阿 婆 和 蓓 蒂 的 段 落 為 人 稱道,伴隨著她們,如黑白鋼琴與馬,魚與野貓等意象在小說里有多種涵義及功能。 一老一少被賦予童話色彩,作為一種修辭裝置絕非天真,在文革的風暴襯托下得顯得愈加脆弱與無助。當鋼琴已經(jīng)搬走之后,蓓蒂與阿婆都已失蹤。姝華對阿寶講她的夢,枯水池里出現(xiàn)了一條金魚和一條鯽魚,阿婆和蓓蒂跟她告別。姝華也好像在講童話,阿寶想到“小貓叼了蓓蒂,阿婆,乘了上海的黑夜,上海的夜風,一直朝南走,穿過多條馬路,到了黃浦江邊。 江風撲面,兩條魚跳進水里”。 這里暗示了她們的死亡,詩意中蘊含著暴力和殘酷。從符號學來說,這些段落暗示某種靈感飛翔的創(chuàng)作狀態(tài),作者仿佛潛意識地為這些意象所左右,妙筆生花,不可自已。 黑白鋼琴與馬,魚與野貓重復出現(xiàn)在最后阿寶、 滬生和小毛的話舊閑話中,往事如煙如夢,好像在翻看“照相簿,無聲電影”,各人在閱讀自己記憶的碎片。雖然野貓、魚的聯(lián)想更像夢境,更為自由飄逸,其實《繁花》基本上由對話所構(gòu)成,受到心理、情緒、記憶的約制,顯得無序、四面出鋒,常會帶出“不相干”的話題,這樣的敘事也合乎世俗的自在形態(tài)的表現(xiàn)。
上海人世故,也是上海文化的表征。筆者從前研究明代江浙文學,發(fā)現(xiàn)江南文人把日常之美臻至藝術(shù)的極致,懂得創(chuàng)造,懂得享受,也懂得寶愛,因此在穩(wěn)健守成中能推陳出新。這一點由《繁花》得到印證。小說寫得鬧猛,鬧猛得有節(jié)制,正是世故老辣之處。 充塞于文本的無量“不響”的表述已為論者注意,如西飏指出,意思是“裝糊涂,尷尬,不悅,耍胡賴,忍耐,逃避,高高掛起,道貌岸然,等等”,而“不響”有上千個之多,在敘事脈絡中各有具體意涵。 作為一個修辭策略,“不響”可省卻多少筆墨。 與此相應,作者善于鬧中取靜,一動一靜,張弛有度,如阿寶看完《攻克柏林》,“走出電影院,四面恢復安靜,蟬聲一片”,接下來看見馬路
上學生、 工人的抄家隊伍,“鑼鼓聲此伏彼起,敲敲停?!?,動亂的序幕由是拉開。 第八章寫阿寶、汪小姐、李李等一干人去常熟徐府玩。 后來汪小姐喝醉,徐總陪她上樓休息,再無動靜,大家在天井里喝茶,聽評彈。曲調(diào)悠揚,吳語纏綿,到最后“天井宓靜,西陽暖目,傳過來粉墻外面,秋風秋葉之聲,雀噪聲,遠方依稀的雞啼,狗吠,全部是因為,此地,實在是靜”。 這段靜美的白描具小品韻味,以此收煞,卻暗藏玄機。 我們知道后來汪小姐懷孕、假結(jié)婚等無限風波,正源自于這一章里與徐總在樓上成其好事,這細節(jié)輕輕帶過一筆不著痕跡,然而彈詞開篇唱的是《貂蟬拜月》,暗喻“美人計”,在詩一般寂靜之中已是暗潮洶涌。
芳妹終于同意與陶陶離婚,陶陶心里一塊石頭落地,“驀然看見,小琴換一件淡藍褻衣,坐于帳中,一動不動……一團藍顏色的野花。 陶陶得到安慰, 世界換成藍顏色,徹底安靜下來。 當夜兩人相擁綢繆,三鼓而歇”。此時陶陶對于小琴已是熱到不能再熱,然而被敷上一層冷色調(diào),意在象外。類似的是小毛, 坐在理發(fā)店里時刻感受到樓上“銀鳳的熱氣直逼下來,滾燙,貼近小毛,枕頭一樣的蓬松前胸,絲綿一樣軟弱呼吸……”“待等小毛再次抬頭,躺平身體,風月影子,已煙霧一樣退回,消失了,無一點聲響,椅子仍舊幾十年前的鑄鐵質(zhì)地,太監(jiān)一樣馴服,白天污黃顏色,夜里為老灰色。 ”暗示在自我解決情欲之后所帶來的空虛。在小說里小毛與陶陶都屬悲劇人物,作者這么寫他們的情欲,已是結(jié)局在胸,不免流露悲憫。 最能體現(xiàn)空寂之意的是似乎李李的出家的一段,那是通過阿寶,“看李李的背影,越來越遠,越來越淡,像是微縮為一只鳥 ,張 開 灰 色 翅 膀 ,慢 慢 變 小 …… 但 現(xiàn)在,阿寶雙拳空空。鳥鳴不斷,昏暗走廊里,李李逐漸變淡,轉(zhuǎn)向左面,消失”。其實也是淡淡的。
動靜之間的辯證,從詩學上說即為禪意。 有意思的是,“認得潘靜,陶陶寂靜無語。 潘靜談 LD 的樣子,像是亂中見靜,印象深刻。以前電影開場,銀幕里跳出一個靜字,工楷或者手寫,有時配一輪月亮,幾根柳條……”這里在寫陶陶心思,“想起潘靜,四面就靜”,隱喻兩人的兩極性格。 然而作者在“靜”字上一時興起而大做文章,似對于理解小說里“靜場”描寫不無幫助。
《繁花》的重頭戲當然是男戀女愛,從中體現(xiàn)出作者對于世俗人性的視域與藝術(shù)的把握。 尤其是 90 年代敘事展示日常生活及私密空間,對于欲望的赤裸暴露可說是《金瓶梅》筆法,但對于性愛的要緊關(guān)頭不取春宮路線,轉(zhuǎn)換成文學的魅力。如沖床間里黃毛與 5 室阿姨做愛這一節(jié),似一系列重疊閃現(xiàn)的電影鏡頭,阿寶僅看到“5 室阿姨三分之一后背,三分之一短發(fā)”,而“雷電之亮”形容他們的激烈動作與大膽程度。寫阿寶與李李“兩個人跌到床墊上。房間四面完全黑暗,頂上同樣深不見底,而此刻,突然春色滿園,頂棚出現(xiàn)一部春光短片,暗地里升發(fā)的明朗,漲綠深煙,綰盡垂楊。 黑暗里,一切靠皮膚,觸覺,想象”。 對于性愛的婉約寫法,我想作者不是不想增加小說銷量。這個道理很簡單,作者上心的是文學的家數(shù)、世俗的美感,像模特兒要的是展示款式和風姿,不是找白膚凸胸的嫩模或靚模。如果細察對于黃毛與 5 室阿姨的處理,夾雜沖床的節(jié)奏、閃電的隱喻,給人粗獷的印象。與阿寶與李李的場景相比,同樣是含蓄與暗示,卻掌握著文野之間的尺寸。
就寫情色而言,如三個女子在炎熱的閣樓里悶聽王盤生 的 一 節(jié) ,所 謂 “本 埠 女人,骨子里有這類音色氣質(zhì),代表滬劇的靈魂,滬腔滬調(diào),二分凄涼,嗲,軟,苦,澀,一曲三折,遺傳本地的歷史心情與節(jié)律”,等于給沁入骨髓的欲望描寫添加腳注,提煉到歷史與精神的層面,卻增強了在場的心理與氣氛。如小毛在理發(fā)店狂想樓上“銀風全身的熱量,忍不住泄漏,從樓板縫里蒸發(fā)開來,輻射下來,覆蓋下來”的一節(jié),令人想起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里的佟振保,在浴室里“開著自來水龍頭,水不甚熱,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著”,又看見“滿地滾的亂頭發(fā)”而心亂如麻的段落。 《繁花》也使用隱喻 的 白 描 把 感 覺 與 心 理 描 摹 得 活 色 生香,且常常是更為鋪張而恣肆的。
表現(xiàn)欲望的壓抑或舒展是變化多端的。情天孽海,牽絲攀藤,枝節(jié)橫生,由是繁花朵朵,見人見性。欲望非鐵板一塊,受外界條件、個人情性的約制,因此有飛蛾撲火式的浪漫或伊甸園式的初嘗禁果,然而人生多不完美,如5號阿姨和小珍爸爸、梅瑞和康總、阿寶和李李、陶陶和潘靜、滬生和蘭蘭等,兩性之間欲迎還拒,隔海觀花,顯出猶豫、計算和掙扎的種種形態(tài)。作者仿佛俯瞰著大千世界,斟酌世故,調(diào)度火候,揭示復雜的人性,甚至像第十六章里的陸總,在K房里對待侍應小姐的那種惡性惡狀,渾然一個欲海中浸泡的行尸走肉,然而見到白裙子小妹,卻像見到“冰清玉潔”的“天使”,所謂“做家族企業(yè),我都看透了,我完全墮落,一直找這感覺,一直找不見,沒想到,這回來南邊,碰見了小妹,讓我回到少年時代”。這是作者的處理欲望再現(xiàn)的節(jié)制之處,壞人壞得有分寸,雖然小妹已從后門溜之大吉。說到底小說的中庸之道在于源于世俗,歸于世俗,并非如好萊塢片子津津樂演好人好報、英雄救美的陳詞濫調(diào)。
《繁花》在實驗一種新的小說敘事與閱讀習慣,如何結(jié)尾是一大難題。世俗小說的讀者大眾,與人物命運共呼吸,對結(jié)尾尤為關(guān)心。不像現(xiàn)實主義小說常以一二人物為歸結(jié),也不像肥皂劇常以大團圓結(jié)束,《繁花》的敘事與人物的頭緒更為繁多,這頗像從前的章回小說,如《海上繁華夢》寫到百回之際,作者說“書中凡有未經(jīng)收結(jié)的人,俱應一一作結(jié)”,切忌“畫蛇添足”,節(jié)外生枝,而應當“游刃有余”,干凈利索。但《繁花》遠為復雜,為多條線索安排歸宿,主次虛實,一一交待。小毛病死于養(yǎng)老院。李李看破紅塵,出家做了尼姑。陶陶正要與小琴一起開始新生活,卻樂極生悲,小琴不慎墜樓而亡。汪小姐在醫(yī)院難產(chǎn),診斷出來可能是個連體怪胎。這些悲劇發(fā)生在最后兩章,如百川歸海,顯得緊湊、緊張??吹贸鏊鼈儾⒎遣萋柿私Y(jié),而是作者老謀深算,圓兜圓轉(zhuǎn),精心設(shè)計的結(jié)果。其實一開始看命相的鐘大師就警告過陶陶,“如果有了外插花,要退一步”。李李入空門,不僅是自己創(chuàng)傷太深,也有家庭根源,其父信佛,弟弟當不成和尚而自殺。這方面作者也是交雜使用章回體和現(xiàn)實主義小說的寫法,人物結(jié)局由內(nèi)在性格張力所決定,然而是多元的、去中心的。
這些結(jié)局看似高潮,卻是反高潮的。小說沒有完,到最后滬生和法國人說說笑笑,阿寶接到舊情人雪芝的電話,藕斷絲連,讓讀者頓生懸念。人們照樣生活,照樣講自己別人的故事。盡管如此,這些結(jié)尾畢竟顯得太重、太悲涼。所謂繁華一夢,向來是民間說話傳統(tǒng)的老調(diào),或許作者有感于當下現(xiàn)實而有所針砭。對于小毛、李李,作者似慈悲為懷,尤其對于陶陶、汪小姐,或有懲惡揚善之意。但也不盡然,否則為何那些小人物不得善終,而讓那些老總,無論徐總、康總還是陸總,還好好活著?答案或許就像小說的最后滬生阿寶和小毛講張時,阿寶說,“人等于動物,有人作牛馬,天天吃苦,否則吃不到飯。有人做貓跟蝴蝶,一輩子好吃懶做,東張西望,照樣享?!?。雖然是指大妹妹和蘭蘭的不同遭遇,可何嘗不是一種世故哲學的表述?
總之,《繁花》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學力作,其拓新意義可拭目以待。據(jù)說這部小說已增補了五萬余字,新版即將面世,因此我這篇文章所談的并非小說的完貌。值得一提的是,見到年初的一則報道,《亭子間嫂嫂》被搬上舞臺,由京滬話劇界新秀參演,作為上海開埠一百七十周年的紀念。這部滬語小說的復活意味深長,不僅日常生活與世俗主體之于文學創(chuàng)作的重要性得到確認,也是在本土-全球境遇中方言寫作的重新定位,那是超乎“時代與民族之外”,是“世界性”的,實際上也正是《繁花》的意義。走筆至此,姑口占兩句作結(jié):簞食壺漿迎世俗,紅塵滾滾讀《繁花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