您當前的位置:主頁 > 專題 > 《繁花》盛開——金宇澄第九屆茅盾文學獎
2015年09月24日14:08 來源:上海作家網(wǎng) 作者:金宇澄 點擊: 次
我的母語是吳方言最重要的一種語言:滬語。
在《海上花列傳》時期,小說人物如何講話,作者都可照錄——即胡適先生所言“我手寫我口”,當時作者和讀者對方言的掌握和理解,有十二分的自由,辨識度和聽力也比當代人靈敏得多。
因為歷史的種種震蕩,吳方言的表達逐漸式微,至40年代張愛玲時期,即要用官話譯《海上花》,到了1950年代全面推行“北京方言為基礎”普通話——因出自同一語系,北方作者仍可以順暢表達母語,上海話只能在小說里偶爾閃現(xiàn),成為點綴。
然而方言是文學最有特征、最重要的源泉,是一種自然生成,永遠那么動人,在國民習慣千篇一律普通話表達的今日,《繁花》尤其整體采用江南方言思維,通融一種微弱的文字表述,會是怎樣?
先賢有言:“不得其詳,故從其略,吳人詳吳而紀吳,越人詳越而紀越,惡在其為略而不能詳。”母語作為一種詳細表達的指標,體現(xiàn)地域魅力,在句型、韻腳和滋味上,都與標準普通話有別,尤其是兩字的短句——不響。買賬。亂講。瞎講。做啥。有啥。為啥。吃酸。吃進。吃癟。笑笑。窮笑。窮哭。窮叫。窮喊。尋死,死腔。死開……通文,直接,彈性十足,人人能懂……因為明白,所以生動。
不容忽視的是,滬語有書寫的局限,純滬語敘事,歷史上沒有順達的文本,可以讓一般讀者都可以接受——就如“滬語粉絲”喜歡把“味道”寫成“米道”的流行做法,即使真正的上海人來讀,每一句基本靠猜,對非滬語讀者來說如讀天書,舉例上海話:“你”是“儂”,“他”——“伊”,“我們”——“阿拉”,“他們”——“伊拉”——你的小說里如果每一頁滿眼是“儂”“、伊”、“阿拉”、“伊拉”……這種原生態(tài)的方言魅力,外人就會拒絕,因此《繁花》沒有這些人稱,都轉換了,“豆瓣”上只有一個讀者發(fā)覺,怎么作者都直呼對方名字?上海人喜歡直呼其名。
與北方語釋義相背的詞,比如“窩心”,臺灣“國語”是通的,意思是“開心”,“舒服”,“竊喜”,北方話的意思卻是“郁悶”,詞義相反,就不應該用,需要轉換。
上海話“?!边@個字是“挺”, “剩下來” 就是“挺下來”,非上海讀者不會明白,就需要轉換——改用“?!?,上海話也可以這樣說呀?!翱煲谎邸币獾乃际?,“快一點”,外人也不明白,需要改用后者,上海話也可以這樣講。
“邪氣”,滬語意思是“非常”。邪氣好,即“非常好”。30年代海派文人常用詞,但非滬語讀者、包括我這個真正老上海,仍然覺得刺目——邪即邪惡、歪風邪氣,以“邪氣漂亮”形容女人,單從字眼看,只適合描繪“太妹”,因此我改為“霞氣”,滬音相同,女人形容為“霞氣漂亮”,字面有色彩——方言字,需要靈活取舍,需要改換,處處“火燭小心”,不能炫耀,需要通文。
再比如上海話“急吼吼”,字面給人感覺,是急了便吼,大叫大喊之態(tài),準確的意思,卻接近北方話“死乞白咧”,比如——三姐夫發(fā)問道:為啥急吼吼?其實三姐夫是輕聲輕氣,很安寧,蚊子叫一樣輕微吐出這三字的,但字面仍然夸張,青筋暴突之感,因此慎用。設問,“急吼吼”要等到什么場面才可以用呢?我答,恐怕只能等到三姐夫真正光火階段了,否則就是用字不當,不準確,理解上不符合。
施康強先生曾經(jīng)設問《繁花》的一千多個“不響”,按上海字標準,應是“勿響”。我答先生:是截自于標準的漢字成語“一聲不響”、“悶聲不響”而來,接近“不言”,“無言”,“無語”,外人才可以明白。
說這些例子是表明,《繁花》是小說,不是推廣上海話的讀本,不是變相《上海話辭典》——在這類方言字典里,收有大量早已經(jīng)死亡的語詞——我們知道,上海話同所有的方言一樣,一直在變,上一輩很多的用詞,這一代已經(jīng)不用了——這就是母語含有的時間表征——它生機勃勃,永遠隨時更新,如你離開母語地區(qū)十年,你講的口音就帶有過去時的痕跡,保存了一個時間的語境,這是文字魅力所在。
《繁花》使用改良的用意是,作為文學,需要打通地域屏障,讓所有的華文讀者能感受到語態(tài)與環(huán)境,即使如此,習慣常規(guī)小說的讀者,初識《繁花》,都會產生閱讀的不適感,包括其他一系列接近傳統(tǒng)的文字舉措,都是我有意的顯示,顯示一部小說的個性特征,需要把握“度”,不設置方言的障礙,盡量保留母語滋味,拒絕擬音字,冷僻字,因此《繁花》的語氣拿捏取舍,時時剔除生冷詞匯,使之達意易懂的效果,得到了更多南北讀者的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