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09月28日10:23 來源:《解放日報》 作者:王安憶 點擊: 961 次
我想向大家描繪一下我的生活。你們是學(xué)經(jīng)濟(jì)管理的,可能和我非常不一樣。我的工作和生活在各位聽起來可能離譜,因為它是一個非常虛無的存在,不像你們,你們要強(qiáng)調(diào)效率,強(qiáng)調(diào)效果,你們要有一個比較具體的現(xiàn)實指標(biāo)來創(chuàng)造一個存在,來惠及于大家的生活。
而我的工作是什么樣的呢?曾經(jīng)有一位院士叫洪國藩,他有一個觀點很有意思,他說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上有兩種存在,一種是實有的、可以實證的存在,另外一種是相信的存在,這個東西我沒有辦法去證實它,我只有去相信它存在。我們寫小說搞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,就是要創(chuàng)作一個相信的存在,我沒有辦法向大家證明這個存在是切實的、有效的、合理的,就看你信不信了。你信就有,不信就沒有。所以,我的工作就是在這么一個相信的存在里進(jìn)行的。
我們也不是什么都不做,我們也是在建設(shè)。參照一個實有的存在模式,我們在模仿它,我們在模仿這個實有的世界,模仿它的性質(zhì)、模式和原則,當(dāng)然我最后創(chuàng)作的東西還是非常脆弱、虛無,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工作。
經(jīng)過這么多年沙漏的過濾,這些字成為一種不滅的材質(zhì)
首先我想從幾個方面來談。第一是它的材質(zhì),材質(zhì)是文字。文字你說它有就有,說它沒有就沒有。舉個例子,鄭和率船隊下西洋經(jīng)過馬六甲時,有一部分隨行人員留在了當(dāng)?shù)?,和?dāng)?shù)氐耐林Y(jié)合生兒育女,馬來語中把生下的男孩叫“峇峇”,女孩叫“娘惹”。這些漂流在海外的華人,他們已經(jīng)完全不會說中國話,但是在他們的宗祠、店鋪和住房里,你會看到門楣和窗欞上寫著一些表示吉祥的漢字,他們念不出這些字,但他們知道這些字代表著吉祥。看到這些字的時候,我非常感動,經(jīng)過這么多年沙漏的過濾,這些字順著環(huán)境在變形,恢復(fù)自己的形狀,再變形,再恢復(fù)自己的形狀,最后成為一種不滅的材質(zhì)。
再比如,口傳的東西雖然法律上不被采信,但是口傳也有一種力量。史書上記載,“明代三大才子”之一的徐文長,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,為了自己的生存,可以發(fā)瘋把老婆殺死,在監(jiān)獄里幾次自殺都不成,看起來挺畏縮的。但是在浙江紹興一帶,口傳他是一個喜劇人物,有點像阿凡提這樣的人物,有很多他的故事一代代在傳播。
我們都是張大民,都是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說
第二,要用一個不靠譜的材料來建立一個不靠譜的存在,至少表面上要過得去,要有一定的合理性,不能太不靠譜。
所以接下來就是第三個問題,什么是我們的企圖?有一次我去日本看望一位我母親輩的作家水上勉。當(dāng)時他已垂垂老矣,看到我很興奮,老是絮絮叨叨地說一句話,他說我是一個大騙子,但是我是一個可愛的大騙子。我覺得他這個話說得很有意思,作家自己都已經(jīng)承認(rèn)是在編造謊言了。這就回到一個初衷,我們到底為什么要寫作?
我想用我們同輩作家的小說來回答這個問題。北京有位作家叫劉恒,他有一部小說叫《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》,這部小說后來被拍成電影、電視劇,非常有名。但我覺得電影也好,電視劇也好,都沒有把這個小說真正本質(zhì)性的思想體現(xiàn)出來。張大民是一個北京大雜院里的平民,日子過得非常窮破,父親很早就工傷去世,兄弟姐妹一大串,他是老大,吃飽肚子不容易,后來還要結(jié)婚、生兒育女,他一方面要熬下去,另一方面愛滔滔不絕地說話。這個人是一個貧嘴,非常愛說話,他把這種生活描寫成一種幸福,他不斷對自己的生活做一些旁白,這些旁白就讓這種生活變得幸福起來。
其實,我們都是張大民,都是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說,用我們自己的語言把自己的生活變得幸福。幸福特別重要,在民間傳說、童話里,最后一句話往往就是——“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