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10月20日13:33 來源:《解放日報》 作者:趙蘭英 點擊: 次
存在心底的身影,任憑歷史的塵埃有多厚重,也不會被掩沒,相反越來越清晰,越來越凝重。
1979年初夏,第一次惶恐又興奮地走進了巴金辦公室。從此,直至2005年巴金去世,26年中,除去每日必回的自己的小家,武康路113號巴金的家,是我去得最多的家。一個個巴金身影,時常出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。
第一次走進巴金的家,是一個夏日。那時,我供職的新華社上海分社,還在南京西路西康路口。一路日曬,加上擠車,到了巴金的家,已熱得不行。然而,踏進113號的大門,只見綠樹婆娑,蟬兒歡鳴,微風(fēng)吹來,一下涼爽了許多。巴金不在底層的會客廳。他的女兒小林說“爸爸在三樓,你上去吧?!薄暗拧⒌?、蹬”,我踏響了樓梯。一路上去,只見走道上、樓梯的拐彎處,堆滿了書。到了三樓,更是一驚:全部是書。
但見,在密密的書林中,巴金正吃力地踮著腳,從書架上取書。我趕忙上前,說:“我來,我個子高,我來拿?!卑徒鹇冻鲂θ?,說:“你來啦。不用幫忙。你不曉得我要拿什么書。”巴金的腳邊,已經(jīng)堆了一尺多高的書。我問道:“巴老,您拿這么多書做什么呢?”他頭也不回地說:“做善事?!蔽覜]有聽懂,問道:“什么善事?”“就是人死后的事,也就是身后事吧?!彼忉尩馈D贻p的我,當(dāng)時真是嚇了一跳:一個“死”字,誰會輕易說出口?身后的事,還可以自己做?驚愕中的我,突然冒出一句話:“哎喲,巴老,您真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?!?/p>
關(guān)于生與死,巴金想得明明白白。年輕時,他就撰文表述:“沒有一個生物是不樂生的,而且這中間有一個法則支配著,這就是生的法則?!笔裁词巧姆▌t?巴金說道:“就是互助,就是團結(jié)。人類靠了這個才能夠不為大自然的力量所摧毀,反而把它征服,建立了今日的文明;一個民族靠了這個才能夠抵抗其他民族的侵略而維持自己的生存?!彼终f:“我思索、我追求,我終于明白,生命的意義在于奉獻,不在于享受?!薄叭嘶钪皇菫榱税壮愿娠?,我們活著要給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社會添一點光彩。”
從此,穿著一件舊藍色卡其布中山裝,踮著腳尖,費力地從書架上取書的巴金身影,留在了我心里。
翌年4月,巴金庭院內(nèi)的花草樹木,春意盎然,蓬勃向上。大門開著,只見幾位工人模樣的人,扛著一捆捆書,進進出出。巴金坐在樓梯旁的木椅上,神情莊重,兩只眼睛隨著書的進出,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,一臉的不舍。原來,巴金還在做他的“身后事”:將藏書整理好后,分門別類,捐贈給有關(guān)單位。這天,北京圖書館正來取書。這是巴金捐給北京圖書館的第二批藏書,全是外文圖書,有2000多冊。我走上前,他輕聲地說:“它們都是我的朋友,曾經(jīng)給予我很大的幫助。我就是靠了它們,才活到今天?!?/p>
與書,讀書人自有很深的感情。巴金的這一份,非常獨特,濃得化不開。少年時,因父親的去世,他連中學(xué)都上不起。后來,在大哥的支持下,考上成都外國語專門學(xué)校。1923年,與三哥一起出川,2年后拿到東南大學(xué)附中的畢業(yè)文憑。他準備報考北京大學(xué),檢查身體時,卻發(fā)現(xiàn)肺部有陰影,只能放棄學(xué)業(yè)。巴金之所以后來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豐盛,還通曉英、法、日等5國語言,翻譯了大量的外國文學(xué)作品,都是書本給了他知識,給了他智慧,給了他力量,給了他希望?!拔母铩甭潆y時,他是靠背誦但丁的《神曲》,才走出黑暗的。他是新中國唯一不拿國家工資,靠稿費生活的作家。所以,他要說,它們是他的朋友,靠它們他才活到今天。將書視作朋友和親人,視作生命的支撐和動力,在那時,閱歷簡單的我,還是第一次聽到,震動的同時,還有更多的感動。
從此,樓梯旁那個坐在木椅上,神色莊重,兩眼隨書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,滿臉不舍的巴金身影,烙在了我心里。
每次去巴金家,多是九姑媽——巴金胞妹開的門??吹轿遥偸桥ゎ^高聲地向著客廳叫一聲:“四哥,趙蘭英來了!”瘦瘦小小的九姑媽熱情開朗,時常笑嘻嘻地站到我身旁,比劃著,玩笑地說道:“你咋這樣高呢?”
通常,這時候巴金總是坐在小桌子旁,有時在翻書,更多的時候趴在小桌上,費力地寫著什么。這張小桌子,只有一尺來寬,不到三尺長,放在會客廳向著陽臺的門旁。每天,吃完早飯后,巴金就在家人的攙扶下,坐到小桌旁,開始一天的工作。晚上,有時候還坐在小桌旁看電視。中央臺的新聞,他每天必看。上世紀80年代初,巴金患了帕金森氏病。隨著年歲的增長,這個病越來越嚴重,手腳不便,說話困難。寫字時,手抖得非常厲害。在這張小桌上,巴金完成了《隨想錄》的寫作,為《巴金譯文全集》寫了10篇《跋》,撰寫了大量的懷念友人的文章,還為無錫、成都等地的小朋友寫下充滿無限情感的信……
每一次,站在他的旁邊,看他寫字,心里就疼,眼眶發(fā)紅:只見他,抖抖地抓起筆,握住了,又掉下去,反復(fù)好多次。好不容易握住了,筆尖在紙上,應(yīng)該要寫一豎了,可豎不下去,老是往橫里去;要寫一橫了,出來的卻是捺或撇。有時候,寫著寫著右手不動了。他嘆了口氣,就用左手去推右手。寫一個字,都要費很大的勁。記得是1998年的春節(jié),我去看他。只見他臉色灰黃,坐在輪椅上。他告訴我:“我發(fā)病了,兩次休克。”我心里沉甸甸的。臨走,他說:“送你一本書?!笔切鲁霭娴摹栋徒饡啞?。他打開書,看到扉頁處有一點點撕破的地方,便說:“換一本吧?!奔胰酥匦履脕硪槐荆徒鹩终f:“要精裝本的?!彪S后,他動了動身子,慢慢打開書。家人說:“就不要簽名了吧?!蔽乙矂褡瑁骸熬筒灰灻税??!钡?,他不語。頓了頓,說:“好吧。就簽一個名?!奔胰嗽谳喴紊蠑R上一塊板,拿來了筆。巴金俯身,雙手抖抖地握住筆,終于寫出“巴金”兩個字。巴金像完成了一項艱巨任務(wù),輕輕舒了口氣,靠在輪椅上,露出了笑容。
巴金經(jīng)常說:“士兵常常死在戰(zhàn)場上,我為什么不可以拿著筆死去?”“我一刻也不停止我的筆,它點燃火燒我自己。到了我成為灰燼的時候,我的愛,我的感情,也不會在人間消失?!?/p>
那個趴在陽臺門旁小桌子上,用右手推著左手,勤勉地寫作,至死也不愿停筆的巴金身影,駐在了我心里。
采訪巴金26年,與巴金合影不多。這一張,攙著巴老,放肆大笑的,卻是最喜歡的,是文學(xué)報記者徐福生“搶”拍的果實???,照片中的巴金,蒼蒼白發(fā)下,是那張清癯卻又真誠的笑臉,右手盡力地抬著,頻頻向客人揮別。1904年出生的他,“文革”開始時,早已超過國家所規(guī)定的退休年齡。可是,仍被批斗,仍被下放到“干?!??!拔母铩苯Y(jié)束后,還擔(dān)任中國作家協(xié)會主席、全國政協(xié)副主席等要職。畢竟年事高了,又體弱多病,很多重要活動只能在家里進行。巴金又重友情,家里經(jīng)常高朋滿座。無論是高官達人,還是普通讀者;無論是外國政要,還是國內(nèi)友人;無論是白發(fā)長者,還是青澀少年,臨走,巴金都要送至門外。很多時候,家人不在旁邊,攙扶巴金就成了我的“責(zé)任”。
冰心曾經(jīng)評論巴金:“他是一個熱水瓶,外面涼,里面熱?!北拇蠼闾私馑陌徒鹄系芰?,形象地表述了巴金性格的一面。巴金是一個重感情的人。對國家,對民族,對親友、對讀者、對身邊的每一個人,都有無限的感情。他說,讀者是他的衣食父母,他是靠讀者養(yǎng)活的。他說,親情和友情,是他生命中的長明燈。一個人的生命中,如果沒有了親情和友情,那么生命又有何意義?他說,他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,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里,永遠與祖國在一起。
那個顫巍巍地站在門前的臺階上,童稚般地開懷笑著,揮手向客人道別的巴金身影,刻在了我心里。
2005年11月25日上午9時55分,東海口,鮮花伴著巴金和蕭珊的骨灰,形成一條長線,從從容容,熱熱烈烈,向著太陽,向著深海,流去、流去。10年了,巴老,您在那邊生活得好嗎?巴老,您一定也在看著,這邊的我們生活得都很好。啊,分明是看見了,你正微笑著向我們走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