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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舞臺遇見張愛玲

2015年12月14日14:42 來源:文學(xué)報 作者:張之微 點擊:

 

本劇的編劇王安憶,因擅寫上海普通人的日常生活,而被文學(xué)評論家王德威定調(diào)為“張愛玲后又一人”。雖然,她們因為同屬于上海的書寫者而被聯(lián)系在一起,但看得出來,王安憶和張愛玲的氣質(zhì)是截然不同的,生長的背景和時代決定了張愛玲的心更加冷傲,筆觸更加蒼涼與陰暗,七巧的一生之“冷”也更加徹底。而王安憶改編的《金鎖記》似乎為張愛玲筆下的冷留下了一點點余地。

該劇從七巧嫁入姜家那場張冠李戴的婚禮開場。油麻店老板的妹妹曹七巧與大戶姜家二爺成親,卻由三爺季澤代替拜堂。舞臺上的曹七巧身著大紅的襖子,頭蓋大紅頭巾,在鑼鼓喧囂中被一個男人高大的身軀背進了洞房。此時趴伏在季澤身上的七巧,尚能被觀眾感受得到作為女兒家的嬌羞,她似乎還不能真切地意料到自己會有一個怎樣的未來。七巧真正的丈夫是得了骨癆病的二爺,婚后的生活對于一個身體健康的女人來說,是無疑被打入了地獄,她的主要任務(wù)就是照顧丈夫吃藥。但婚禮上的那一“背”卻使得七巧回味無窮,她對季澤產(chǎn)生了愛。在姜家豪門內(nèi),因為出身卑微,丫鬟都瞧不上她,更得不到丈夫的愛,最重要的是正常的身體欲望無處滿足。于是,她把希望寄托在風(fēng)流的季澤身上。在小說中若隱若現(xiàn)始終處于曖昧狀態(tài)的情感線,在王安憶的劇本中顯然被加強了,從一開始“宣德爐”那場兩人的對手戲就透露了兩人的情感信息,那時一個正值嬌艷,一個嗜玩成性,兩人也是你來我往,打情罵俏,七巧以為這個男人也對她有意。只是漸漸地,七巧發(fā)現(xiàn)愛而不得,她能感受到的僅是季澤的影子,她愈加焦躁,成為一個怨婦。分家和季澤登門企圖騙財?shù)亩温涫顾松徊讲交脺?,七巧的性格開始無以復(fù)加的扭曲。劇末時,一個被欲望鉗制,被命運折磨著也折磨他人的曹七巧再次跳到季澤背上,歇斯底里地控訴,與大幕拉開時的“背”形成呼應(yīng)。然而,此刻的七巧早已不是曾經(jīng)的七巧,容顏的改變、心的沉淪、看不到光的她已經(jīng)變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。當(dāng)她發(fā)現(xiàn)一直在她控制下的女兒有一個光亮的出口時,多年的不得使她嫉妒,甚至作梗阻撓,她已經(jīng)成為了一個施虐者。
如果說,張愛玲筆下曹七巧的瘋癲和扭曲是由于情欲和物欲的兩把枷鎖,“欲”是主導(dǎo)的話,那么王安憶則為曹七巧添加了一筆“情”的可能。為物欲而來,卻想要愛,不得,從而徹底幻滅,只有狠狠地抓住物欲這把金鎖,女人的幻夢、矛盾、復(fù)雜才有了一個情感的切入點。
該劇中最具爭議的是,王安憶將長白和芝壽的一條線全部砍掉了,據(jù)王安憶自己說,一方面是出于劇作法的考慮,另一方面是因為她比較同情曹七巧,不希望她那么狠毒。于是張愛玲筆下那個既搗毀了自己兒子的婚姻、也阻擾了自己女兒的幸福、讓人恨得不行的曹七巧,在王安憶筆下收斂了些,變得沒有那么徹底。戲劇的創(chuàng)作絕對需要摒棄小說的多線索和龐雜,如此改編不僅令該劇情節(jié)更為集中,而且作為曹七巧女兒的長安,她的被裹腳、被抽大煙,以及對愛的渴求都可以看作是曹七巧命運的折射,讓人感受到那個令人窒息的時代,女人的悲劇不僅是家庭導(dǎo)致的,也是時代導(dǎo)致的。

 

導(dǎo)演許鞍華對張愛玲的喜歡無法否認(rèn),作為香港新浪潮電影的代表者之一,她多次改編張愛玲的作品。在一次采訪中,許鞍華說,張愛玲吸引她的是其筆下的環(huán)境、背景與自己的出身和看法很相似,她們都生活在一個中西合璧的文化中,許鞍華從張愛玲小說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。

初涉舞臺的電影導(dǎo)演許鞍華將《金鎖記》處理得很有畫面感,舞臺設(shè)置和光影處理得很寫意。舞臺異常簡潔,空間的構(gòu)置主要是通過兩扇類似于柵欄的折角屏障來分隔,白色的屏障顯然是中性的。當(dāng)大幕拉開時,通過對高大屏障的移動以及燈光的輔助來變幻環(huán)境。當(dāng)燈光打在屏障上時,斑斑駁駁的光影指代著戶外,當(dāng)燈光透過屏障的縫隙傾泄出來,舞臺的里外空間則變成了幽暗的臥房和廳堂。舞臺上,高大的屏障,好似姜家的豪門深宅,封閉而又壓抑,偶爾借助的一桌二椅,或者是一條長榻則是演員的支點,那里或是鉤心斗角之地,或是情欲傾瀉之地,或是施虐與被虐之地。不得不嘆服許鞍華的才華,有多少話劇導(dǎo)演在處理深宅大院以及繁復(fù)的陳設(shè)時能做到如此化簡為繁?又有多少話劇導(dǎo)演能夠認(rèn)識到,恰恰是這樣的極簡布景,可以把更多的空間留給表演,給觀眾無盡的想象?

在張愛玲的小說中,月亮是一個無法令人忽視的意象,而《金鎖記》中的月亮曾經(jīng)出現(xiàn)過九次,“七巧”這個名字更是與七夕乞巧有關(guān),說明張愛玲就是將月亮與曹七巧的命運來比興。更重要的是,估計沒有哪個現(xiàn)代小說家能像張愛玲這樣把月亮寫得如此生動、如此通感。許鞍華的《金鎖記》沒有忽視月亮這個七巧悲劇命運的陪伴者。當(dāng)七巧將長安和童世舫的一點可能摧毀之后,張愛玲筆下的那輪圓月終于出現(xiàn)在了背景上,正是想象中清冷的感覺,碩大的月亮上隱隱約約浮現(xiàn)著陰影,七巧躺臥在煙榻上,再現(xiàn)著張愛玲筆下那段震懾人心的尾聲:“七巧似睡非睡地橫在煙榻上,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。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,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?!髦笊系拇溆耔C子,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,一直推到腋下。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胳膊?!昵暗脑铝猎缫殉亮讼氯?,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,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——完不了?!痹S鞍華完全用電影的手法處理,將躺在那里的七巧置于后景,小小的女人與大大的圓月形成對比,此時的舞臺真正說話的是那個無比靜默的月亮。

 

相信無論是否喜歡,所有看過焦媛版曹七巧的觀眾,都不會否認(rèn)這是個不一樣的曹七巧,因為她真的演出了曹七巧身心的扭曲和瘋癲。這或許也正是有些人不喜歡粵語版的原因,認(rèn)為她的曹七巧過于火爆。但是,對曹七巧的理解可謂仁者見仁,智者見智,從張愛玲文字中的描寫,諸如:“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和機智”“世舫直覺地感覺那是個瘋子——無緣無故的,他只是毛骨悚然”“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”。一個粗俗的、市井的女人,一個不甘被命運馴服的女人,演員該如何表現(xiàn)她從年輕到年老的心態(tài)變化呢?焦媛1米6的瘦小女子,卻讓我看到了她在拿整個身心詮釋這個人物,能量如此強大。

焦媛肢體的張力和臺詞的功力令人驚嘆,在內(nèi)地演員中少有。該劇以第二個十年的光陰流逝作為上下半場的分割點,被季澤企圖騙財未遂之后的七巧徹底情感幻滅,于是逼迫女兒長安裹腳,在長安凄厲的哭聲中定格光暗。焦媛飾演的曹七巧,在上半場還有著少婦的水靈,是一個渴望被愛、渴望找到出口呼吸的女人。在三爺季澤面前一個女人所應(yīng)有的嬌媚和風(fēng)情她毫不缺乏,但是同時她又是一個在姜家人面前口無遮攔,在自己的哥嫂面前哭訴抱怨的七巧,出身的低微讓她的家人為她選擇了這樣的命運,她心存不甘,牢騷滿腹。然而當(dāng)季澤拋下“我二哥要是死了,我不會放過你”的話之后,七巧明白了這個男人其實與她渴求的愛無關(guān)。于是,分家一場戲,曹七巧本性畢現(xiàn),奮力攫取自己的每一份利益,這時的她已經(jīng)有點凌厲。驚人的變化發(fā)生在下半場,此時的曹七巧已經(jīng)愈發(fā)蒼老削瘦,由于長期沉溺于鴉片,身形也變得扭曲,她那一雙枯干的手時常不自覺地顫抖著。不僅如此,更令人驚嘆的是,曹七巧的聲音也發(fā)生了變化,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了張愛玲小說中那句話:“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,現(xiàn)在因為蒼老了些,不那么尖了,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刮得疼痛,像剃刀片?!毕掳雸鼋规聦β曇舻乃茉鞎r而蒼老,時而鋒利,時而連珠炮般潑辣,充分表現(xiàn)出晚年曹七巧的變態(tài)、瘋癲、絕望。可以說,無論觀眾對焦媛飾演的曹七巧接受與否,我們都不得不承認(rèn)舞臺上那個有過幻想、有過憧憬、最終刻薄,直至惡毒的曹七巧自始自終都是欲念的化身,她就像一團火,縱然身形枯萎。

在當(dāng)今世界戲劇舞臺,經(jīng)典文學(xué)改編儼然是一個重要風(fēng)潮。一方面,文學(xué)的經(jīng)典性決定了它與我們當(dāng)下的神秘勾連,另一方面,怎么樣用新的形式闡釋經(jīng)典,也是一項令人期待而又充滿創(chuàng)造力的舉動。在我國,戲劇原創(chuàng)性和文學(xué)性的羸弱也促使更多創(chuàng)作者投向經(jīng)典文學(xué)改編的戲劇創(chuàng)作。所以,將《金鎖記》搬上舞臺,絕對是個不用吆喝就可以引起關(guān)注度的事情。同時,關(guān)注度越高期望值越大,可能遭致的罵名也會更多,因為龐大的“張迷”們兀自在那兒,他們每一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自己的曹七巧。我不是“張迷”,所以可以客觀地說,我從焦媛版的《金鎖記》中我的的確確看到了一個如何從怨走向恨、從被虐走向施虐的曹七巧。編劇王安憶用她對女人情愛的理解,導(dǎo)演許鞍華用光影與意象的立體呈現(xiàn),主演焦媛用自己豐富的肢體張力和臺詞把控,呈現(xiàn)出一個被“物”與“欲”雙重鉗制的曹七巧,她似乎離我們很遙遠但實際又離我們很近,舞臺上那個曹七巧雖然令人不寒而栗,但我看到的是一個可憐的女人,至于對她的恨僅僅是欲語還休的嘆息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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