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07月11日13:49 來源:文匯 作者:許旸 點擊: 次
“鄉(xiāng)土”是文學中的永恒母題,優(yōu)秀作家作品建構起的文學地理空間,連綴成豐富廣袤的鄉(xiāng)土中國。當故鄉(xiāng)地標日益為創(chuàng)作輸送靈感和素材時,評論界拋出追問:特色地域經(jīng)驗轉化為一再深挖的藝術礦藏時,怎么擺脫僅出于獵奇或貼標簽式的奇觀書寫?如何在呈現(xiàn)一方水土的表情和氣息時,從雷同中捕捉表達文學的異質性?
日前在復旦大學舉行的“廣西作家與當代文學”研討會上,陳思和、陳曉明、謝有順等多名評論家與林白、東西等12名廣西作家齊聚。作家王安憶發(fā)現(xiàn),長期以來,不少作家都是在普通話的框架下展開寫作,“普通話里的動詞很缺,而不少方言善于把名詞動詞化,把形容詞動詞化,這給文學書寫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倉庫,但我發(fā)現(xiàn)這些養(yǎng)料我們只調(diào)遣了一點點,這是很可惜的?!痹谒磥?,故鄉(xiāng)特有的地理環(huán)境、本土民俗特色,哪怕是別具一格的方言語調(diào),都是作家血液中流淌的文學基因。
方言敘事,迂回之后,感知世界的全新文學方式
從魯迅的紹興魯鎮(zhèn)、老舍的北京胡同、沈從文的湘西邊城,到賈平凹的秦嶺商州、莫言的高密、畢飛宇的蘇北王家莊、蘇童的香椿樹街等,這些精神原鄉(xiāng),對作家的成長和塑造起著關鍵作用。陳思和與作家林白討論過:一個作家與民間的關系,首先就是從語言上來認可的。方言敘事,本身就是一種感知和表達世界的方式。
地處西南邊陲的廣西,恰是少數(shù)民族文化與漢民族文化共生地帶,語言文化豐富,20世紀80年代以來,林白一代、東西一代壯年作家力作不斷,李約熱、朱山坡、田耳、凡一平、光盤、劉春、陶麗群、小昌等青年作家崛起,陳謙、映川等海外華文作家影響日新,讓“桂軍”成為當代文壇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。
這股力量中,地處邊緣、文化繁復造成的語言特殊性很醒目——廣西方言之多堪稱全國之最,光是流傳較廣的不同區(qū)域方言就有粵語、客家話、壯話、平話、瑤話等,體現(xiàn)出多元雜交的語言優(yōu)勢。
耐人尋味的是,作家對于語言資源的開發(fā)往往要經(jīng)歷迂回的過程,并非“信手拈來”。寫過《一個人的戰(zhàn)爭》《萬物花開》等代表作的林白,語言色彩熱烈絢爛,她坦言,“小時候羨慕廣播電臺里的字正腔圓,此前30多年寫作生涯都用普通話思維寫作”,直到最近兩三年,她才開始意識到,普通話作為單一的文學語言不夠豐富、甚至有可能對文學多樣性造成傷害。
鄉(xiāng)土語言中所凝結的傳統(tǒng)文化,包括俚語、野史、傳說、笑料、民歌、風俗等,彰顯出旺盛生命力。這也就不難理解,上海作家金宇澄長篇小說《繁花》的成功之處,某種程度上正在于他為滬語方言書寫的彈性探索打造了樣本。必須承認,“把方言篩選改造成文學語言的同時,又保留野蠻原始的‘方言力’,這個平衡很難?!绷职自囘^把“什么”,改寫成方言“乜嘢”,但放到文本里就很怪。
作家陳謙也發(fā)現(xiàn),廣西話里常見的“友女”,意思接近“閨蜜”,但要妥帖安置在小說語境中讓讀者理解卻不容易,“只好作罷放棄”。
“寫作根據(jù)地”不一定偏遠蠻荒,而是凝結作家記憶和情感的所在
有學者談到,不止是方言資源,地域書寫中對特色民情、人文風味的運用,不能陷入一味的懷舊貼標簽,或是停留于對鄉(xiāng)土的浮光掠影描摹解嘲,這并不能帶來具有開拓性質的書寫。只有當?shù)赜蛭幕淖甜B(yǎng),與寫作者的個體經(jīng)驗結實地生長在一起,才能讓彼此的言說更為有效,成為文學創(chuàng)造更具持久性的推動力。
評論家謝有順認為,每個人寫作要找到一個精神扎根的地方,熟悉的地域、物態(tài)人情能源源不斷提供真材實料,這個“寫作根據(jù)地”不一定是偏遠蠻荒的山坳,而是凝結作家記憶和情感的地方。
比如,被評論界認為“有清醒文學原鄉(xiāng)意識”的朱山坡,站穩(wěn)西南邊陲的小鎮(zhèn)鄉(xiāng)村,為民間人物立傳著書,廣西沉郁瑰麗水土滋養(yǎng)了他的文學領地,復雜人性在民俗文化背景上編織成形,匯成一幅詭譎幽郁而富有詩意的生命圖騰。他在小說《風暴預警期》里,大量調(diào)動有關臺風的素材,把小時候對暴風雨的記憶畫面融入創(chuàng)作中,“兩廣交界,臺風頻繁光顧,我從小對暴風雨尤其是臺風感興趣,地域特色賦予了小說神奇的氣息,也使它充滿了秘密。更重要的是,我講述的不光是南方的故事,臺風的故事,也是我這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和童年經(jīng)驗。”
也就是說,哪怕是威廉·福克納所說的“像郵票大小的故鄉(xiāng)”,都值得好好描寫,一旦作家的人文地理空間,包含了足夠復雜的當代中國經(jīng)驗,即使寫一輩子,也寫不盡那里的人和事。以作家李約熱為例,他的小說背景多是桂西北“野馬鎮(zhèn)”鄉(xiāng)野之地,灰暗基調(diào)上蒙上了一層奇詭的藝術色彩,無論是《涂滿油漆的村莊》還是《龜齡老人邱一聲》,作品都以略帶夸張幽默的現(xiàn)實主義筆法描寫了“野馬鎮(zhèn)”眾生相,扎根泥土的鄉(xiāng)俚俗語般白描,富于個性化的樸素細節(jié),對鄉(xiāng)村倫理的挖掘體認,使他的作品體現(xiàn)出不一般的寬度和深度。
“地方性并不是空洞的,它包含了這個地方的經(jīng)驗、語言、記憶。通過文學了解一個地方的風情,認識當?shù)厝巳绾紊睿麄冹`魂的形狀又是如何的,這種寫作的地方性意義值得肯定。”謝有順說,寫作在尊重人類已有藝術遺產(chǎn)的基礎上,總要再尋找開掘出屬于自己的一條細小路徑。不同的地域,有著不同的山勢和語言,不同的面部表情和心理情緒,它必然造就千差萬別的地域色彩。作為技巧和手段的地域,沒有理由不被創(chuàng)作者大張旗鼓地打撈起來。
文學應該永不厭倦地尋找“差異性”,在作家朱山坡看來,“沒有必要將自己折騰成‘全國性’作家。在文學的版圖上,南方依然是南方。南方的經(jīng)驗、南方的腔調(diào)、南方的氣息,構成了南方的獨特性和豐富性,在文學里這些東西生命力無比強大?!?/p>
他們眼中的文學原鄉(xiāng)
凡一平:從桂西北都安瑤族自治縣往東13公里,再沿紅水河順流而下40公里,在三級公路的對岸,有一個被竹林和青山環(huán)抱的村莊,就是上嶺。它是我生命中最親切的土地,或者搖籃。我16歲以前的全部生活和記憶,就在這里。對我來說,家鄉(xiāng)是我生活過的最凈潔的土地,我最純真的歲月也是在那里度過的。2013年創(chuàng)作的《上嶺村的謀殺》是我正視自己生活的土地的一部長篇小說,它使我獲得了一次藝術的跨越和心靈的救贖。“心靈的救贖”是指我以往的小說或總是背離我成長的土地和河流,我愧對讓我無愧的農(nóng)村生活。而我現(xiàn)在的筆觸調(diào)轉了方向。我回來了,所以我解放了、得救了?!渡蠋X村編年史》是我延續(xù)“藝術跨越”和“心靈救贖”的又一部長篇小說。
朱山坡:我生長在南方以南,很長的一段時間里,不知道北方在哪里。在我的想象里,北方意味著雄渾、遼闊、古老、強悍和摧枯拉朽。有時候也希望到北方生活,將北方融化在我的身體里,用北方的腔調(diào)寫作,把自己變成面目模糊的“全國性”作家。但我清醒地知道,這是徒勞的。有些東西是流淌在血液里的,隱藏在基因里的,無論怎么努力,我也變不成一個地道的北方人。隨著交匯融合加深,南北差異越來越小。但在文學的版圖上,南方將依然是南方。無論我身在何處,我都堅持“在南方寫作”。我將樂此不疲地把殘存在血液里的南方基因植入我的作品里,讓它們繁殖、擴散、裂變,讓每一個文字都變成一棵樹、一根草、一滴水、一只鳥、一頭小獸,映入你的眼簾,撞擊你的心扉,讓你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:“哦,這是南方!”
田耳:廣西的作家之所以風格如此明顯,和別的地方差別在什么地方?這里人們口頭表達相對較弱,到了廣西后,你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沉默,這種沉默是發(fā)自天性的,那種孤獨感是完美的。廣西作家的個性由此而建立,他們總是從沉默中生成表達的個性,他們的寫作總是要排除某種表達的障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