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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次文學意義上的回歸——鄔峭峰《第一個離別者》印象

2024年05月24日10:26 來源:文匯報 作者:周伯軍 點擊:

    對我來說,鄔峭峰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存在。說陌生,是因為在此之前,除了偶爾在報刊讀到他的散文,幾乎沒接觸過其他作品。他早早在文壇出道,1985年即獲得首屆上海市文學獎小說獎,忽然神秘地消失,一直到今天拿出這樣一本分量厚重的書——《第一個離別者》。

  曾經(jīng)有一些作家,被稱為現(xiàn)代文學史上的“失蹤者”。他們長期被湮沒,后來被文學史家和讀者重新“發(fā)現(xiàn)”了。如果套用這樣的說法,那么,鄔峭峰可以說是當代文學的“隱逸者”,因為種種原因,他離開文壇久久,然后用一本書來宣告他的回歸。因此,這部作品在他的創(chuàng)作經(jīng)歷中無疑具有特殊的意義,我愿意把本書的出版,看成作者在文學意義上的一次回歸。

  那又為什么說熟悉呢?在他的作品中,恰恰有我喜歡的那類作家的特質(zhì),如沈從文、汪曾祺、蕭紅、李娟,還有寫《紅色騎兵軍》的巴別爾等等。他們的作品,都用別致的語言寫出了別致的生活。就文體而言,都突破了一般意義上的標準,可以稱為散文化的小說,或者小說化的散文。鄔峭峰的不少作品,有類似的特質(zhì)。我甚至懷疑他有意混淆了虛與實的邊界,以造成某種錯綜復(fù)雜、亦幻亦真的效果。在這本散文集中,《墻上的烏普曼雪茄》《無門之門》《底線之舞》《約了希琳喝咖啡》等篇,明顯有著更多小說的成分。

  他又特別注重細節(jié)和語言,是一個能制造過目不忘的細節(jié)和產(chǎn)生金句的作家。他寫王智量老師曾“經(jīng)歷了拋高與跌落”,在上海某中學“漂泊般任教”,王老師對于學生的意義,“很像一只雄心萬丈的老獅子,帶著一群幼獅穿越千溝萬壑,試圖到達更開闊的地界”,引導(dǎo)學生去認知課文中語言的別致、細節(jié)的別致和觀察的別致。以此來衡量這部作品,也是合適的。

  文學細節(jié)往往具有恒久的魅力。我至今記得《紅色騎兵軍》中的一個細節(jié),寫河中魚兒之多,主人公把劃船的小槳隨手插入水中,船槳離手后一直被魚兒簇擁著豎在水里兀自打轉(zhuǎn)不會倒下。同樣的細節(jié)在《第一個離別者》中可說俯拾皆是。譬如他寫《父親》:“父親性烈,說話永遠動用最重的分量,每個無趣結(jié)局都在意料之中”“少年后,我向父親的挑釁,始于假姿假眼的試探,伸縮靈活,步步為營”。作者在大學畢業(yè)后從家里搬出去住,要帶走一只笨重的老沙發(fā)?!拔摇焙透赣H各抬一頭,在托舉上車的剎那,父親和“我”都力有不逮。先松脫手的那個人,手腳會下意識聯(lián)動,一跳而避過被砸,而后松手者,腿腳常來不及反應(yīng)。結(jié)果,沙發(fā)的一端從我的手里脫離,另一端則砸中父親的小腿,疼得他幾乎就要破口大罵。作者寫道,“在那個二十分之一秒的頑強抬舉而就快失手時,保護兒子的本能,讓他比我多堅持了那么一瞬”。父子之間那種既互相對抗又彼此憐惜的關(guān)系被描寫得細膩深入,堪與朱自清名篇《背影》媲美。

  作者的語言很有個性。他寫家庭關(guān)系:“或許,有的丈夫,可以在重大關(guān)頭為夫人降服一頭猛虎,但平日里,自己又是老婆身上的五只螞蟻,不見得致命,卻令家人煩透煩透?!庇哪猓钊藭?。作者對于語言有著明顯的自覺,這在他對唐穎小說的分析中清晰可見。他這樣寫道:“語言,最難藏住作家的身影和狀態(tài),俊朗就是俊朗,慌張就是慌張?!笨梢哉f,作者的語言就是俊朗的。

  如果要用一樣東西來形容這本書,那么,我覺得它應(yīng)該是一杯酒,很多篇目讀后,會產(chǎn)生輕微的暈眩,讓人既佩服于作者的才情,也同樣羨慕于作者的經(jīng)歷。

  作者自述:“一個個小橋段對應(yīng)不同的姓名,從閱歷層面觀照,文集重筆之下僅有一個人物,即具有年代樣本意義的我?!彼凶髌范济撾x不了對自身的思想和情感經(jīng)歷的反芻。從這一意義上,“我”才是本書真正的主角。那種充滿戲劇性的,有時不免有點悲情的,豐富、復(fù)雜的經(jīng)歷,可說是上天的恩賜,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的。對于作家而言,這無疑是可貴的財富。

  這些經(jīng)歷的特殊之處在于,它們具有某種意義上的傳奇性。無論是《第一個離別者》中從中國大陸來到澳洲悉尼,以揭黑報道成為華文報界的風云人物,最后卻不知所終的阿東,還是“用狂歡主題來涂抹生命的每個細節(jié)”的“瘋馬”大寶(《你是一匹瘋馬,穿過我的日子》)。即便是在那些看似普通的人身上,作者也發(fā)現(xiàn)并展示了他們雄強傳奇的一面。如大學生活平淡無奇,不朗誦、不發(fā)言、不吵架、不打球、不跳舞、不打牌、不戀愛、不用電爐的包老師,居然以一人之力把感染甲肝癱軟在床的三兄弟從六樓一一背下,又獨自一人面對上門敲詐的三個流氓、兩把長刀(《應(yīng)屆生包老師》)。我們大部分人的生活也許都是平淡如水的,沒有這么大濃度和烈度的生活體驗,作者筆下的這些人物和體驗,對于我們庸常的生活而言,無疑是一個有力的對抗和映照,也是一次次情感上的滌蕩與洗禮。我想這也是文學對于我們的意義之一。

  《約了希林喝咖啡》是本書的壓軸之作。它讓我有個奇怪的聯(lián)想,想到姜文執(zhí)導(dǎo)的影片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。那是一段關(guān)于青春的回憶,在這部電影里,馬小軍和米蘭的故事在惆悵中結(jié)束了。他們?nèi)绻苤胤?,會是什么樣子,米蘭又經(jīng)歷了什么?鄔峭峰的這篇作品,所描寫的正是與少年時期的偶像重逢的場景。經(jīng)過歲月磨洗之后,青春的激情被成熟的理智取代了,千帆過盡,過去的一切,忠誠與背叛,真心與假意,迷戀與反思,都已能云淡風輕地一一回望。但這仍然是一個憂傷的故事。

  英國詩人薩松在他的《于我,過去,現(xiàn)在以及未來》中有句名言,叫“心有猛虎,細嗅薔薇”。鄔峭峰本書中的不少作品,大約近乎這個境界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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