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思和:我心中的巴金先生
2014年11月26日14:34 來源:文匯報 作者:陳思和
我不是一個愛做筆記的人。有許多事情發(fā)生,當年仗著年輕記性好,好像什么都可以清清楚楚地保存在腦子里。但最近發(fā)現(xiàn)不是這么一回事。比如,我是什么時候第一次謁見巴金先生的?我一直以為在1980年的秋天,因為那一年我與李輝的第一篇研究巴金的文章刊發(fā)于《文學(xué)評論》的第三期(大約是五月份),還得到過巴金先生的首肯,于是我記憶中就好像在那一年的深秋,我與李輝上門拜訪的。那時候也沒有拍照留念,記得巴金先生穿的是藍布中山裝,似乎是天氣轉(zhuǎn)涼的時候。我一直這么記憶,還寫進了一些文章里。但是最近問及李輝,他查了當年日記,竟是1982年1月7日,那時候我們已經(jīng)畢業(yè),馬上要各分東西了,李輝被分在北京工作,才想在臨行前見一次巴金。由李小棠兄的安排,(我們都是同班同學(xué)),我倆才第一次走進武康路113號巴金先生的府邸。
我們與巴金先生說了些什么?我沒有記錄,李輝是有的,他如果回憶起這難忘的一幕,一定會有重要的細節(jié)披露。但我卻沒有太具體的印象,留下的第一個印象是,巴金先生那天身體不好,似乎是感冒了,還有些發(fā)燒,我們談話中,有人進來為巴金先生注射針藥,巴金先生起身到客廳外面的過道里去了一會,又進來與我們繼續(xù)說話。那時候巴金先生已經(jīng)是七十八歲的老人了。我們的看望當然是早幾天就約好的,并不知道那天他感冒發(fā)燒。但巴金先生沒有因此拒絕兩個陌生的年輕人的上門打擾,小棠兄也沒有告訴我們。所以當他走出客廳打針的時候,我倆惶恐的心理可想而知。
記得我們說起了無政府主義。那時候離“文革”還不遠,巴金在“文革”中被批斗的主要罪名,就是無政府主義。我們那時正在研讀巴金的著作,在賈植芳教授的指導(dǎo)下,不僅讀到了巴金早期的許多相關(guān)文獻,而且還直接閱讀了克魯泡特金等人的著作,才弄明白了無政府主義是一種社會主義思潮,它以激進的姿態(tài)反對資產(chǎn)階級國家機器。它的基本立場是站在被壓迫者的一邊。這樣理解無政府主義,比較貼近當時的真實情況,也可以與巴金一生追求進步的寫作活動聯(lián)系起來了。
巴金先生對無政府主義的這個態(tài)度,似乎一直沒有變,他始終以沉默對待自己曾經(jīng)的信仰。有一年,我參與了巴金先生的全集的編輯工作。我向他建議,把他早年編譯的一本理論著作《從資本主義到安那其主義》也收入全集,他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。但是送到出版社后,還是被責任編輯撤了下來。記得巴金先生特意告訴我這件事,眼睛里含著挪揄的微笑,輕輕地說:“還是他(指責任編輯)比我們有經(jīng)驗,我們太書生氣了?!蹦菚r候我的感覺是,巴金先生寫《隨想錄》也好,編全集也好,他對于自己的責任的理解,能夠做什么和不能夠做什么,真是清清楚楚,洞若觀火。他對現(xiàn)實一點僥幸心理都沒有,不會因為一些表面的榮譽和聲望就忘乎身處的環(huán)境。
巴金先生的身體越來越差,他每年夏天都到杭州去療養(yǎng),冬天則回到上海,直接住進華東醫(yī)院,基本上就不再回到武康路的家里。我去看望他都是到華東醫(yī)院,那段時間(大約是90年代初期),他的身體比較穩(wěn)定,親自讀《巴金全集》和《譯文全集》的校樣,堅持寫每卷的跋,還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寫一些懷念老朋友的短文章。我策劃“火鳳凰文庫”,第一本就是把巴金先生在《隨想錄》以后陸續(xù)寫成的文章編成一本小冊子,巴金先生欣然為它取名《再思錄》。等編完以后,我又覺得薄薄的一本,印出來有些草率。就與小林商量,能否取其中一篇短文作書的代序。沒有想到,第二天小林就打來電話說,爸爸已經(jīng)寫好了《再思錄》的序。他是躺在床上口述了一篇短文,很短,就這樣幾句話:“躺在病床上,無法拿筆,講話無聲,似乎前途渺茫。聽著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響樂,想起他的話,他說過:‘如果你在自己身上找不到歡樂,你就到人民中去吧,你會相信在苦難的生活中仍然存在著歡樂?!v得多好啊!我想到我的讀者。這個時候,我要對他們說的,也就是這幾句話。我再說一次,這并不是最后的話。我相信,我還有機會拿起筆。1995年1月12日”
小林在電話里給我念了這篇文字后,還擔心里面所引的柴可夫斯基的話是否有誤,回家去查了一下柴氏著作,除了原文中的“如果”記為“假若”,其他居然一字不差。當時巴金先生患了壓縮性骨折,痛苦萬分,曾提出要“安樂死”??墒窃谶@篇出口成章的短文里他竟談到了柴可夫斯基在民間尋找歡樂的話。可以想象,在病痛折磨下的巴金先生,心的世界仍然是那樣寬廣。